《官人官事》 代序官员官场与官场文学 王跃文 我写了近二十年小说,引人注目的是我的所谓官场小说。有种说法,叫我官场小说第一人。我是不敢承认这个名号的。我不是中国第一个写官场小说的人,也不是写官场小说最多的人,更不是官场小说写得最好的人。尽管热心的读者朋友给了我相当多的赞誉,我自己惟有惶恐而已。但有评论家认为,自从十年前我的国画出版,引发了中国当代官场小说热,这也许是个事实。可能所谓官场小说第一人,就是从这件事上说起的。不过,这也不足以把这个名不符实的名头挂在我身上。 我在这里想说的是,即使没有国画的出版,中国当代官场小说也会因某个机缘热起来。也许会因别人的某部小说,引发这个热潮。不管人们如何看待中国当代官场小说,它的横空出世已经是不可忽视的文学事实。可以想象,百年以后研究这个阶段的文学史,闭着眼睛也绕不开这个事实。有这么多的作家写官场小说,每年出版这么多的官场小说,官场小说又这么受读者欢迎,这已容不得谁承认或不承认其存在。而某些官场小说出版后所面临的尴尬境地,同样会是今后人们研究这个时期文学、社会和政治问题极有价值的个案。 为什么说官场小说热必然会出现呢?或者说,为什么近二十多年来文学会如此关注官场?肯定是有原因的。我们考察民间语言的变化,就可发现某种奥秘。语言的春秋笔法,在读书人这里是门学问,有时还需专门教育才能够掌握。但是,普通老百姓不经意就在使用这种表现手法。事实上,目前的官员与官场是两个民间定义的概念,而与之相对应的正规概念则是干部和党政机关。 后来更加规范和细化,干部细分为党务工作者、国家公务员和企事业单位管理人员等等;党政机关细分为党委机关、政府机关、国家机关和军警机关等等。但通常挂在人们嘴边的却是两个民间概念:官员和官场。这不单纯是民间语言习惯问题,而是传达着复杂幽微的社会心理,即人们对官员人格以及官场生态的认识和判断。有意无意间,老百姓运用的就是春秋笔法,微言大义。也就是说,老百姓通过集体无意识的措词选择,不动声色地表达了自己对官员和官场的感情倾向。 这种情感倾向是耐人寻味的。如果我们不迂腐到逢字必查字典,就应该注意到官这个字在中国从1949年开始已经转入贬义,用三十年以前流行的话说,就是这个官字已进入了历史的垃圾堆。干部这个似乎带有革命和进步意味的词,取代了旧时代的官字。三十年前军队里也不讲官兵,而讲全体指战员。1949年以后部队对官的新说法是部队指挥员,对兵的说法是战士。人们只有在对上级表示愤怒时才使用官这个字:你们当官的如何如何!我们家乡老百姓早在多年前骂那些做事懒懒洋洋的人,会说:你像个官!而现在的情况是老百姓把进入公权部门的人员都称作官。 我们尽可以去批评民间情绪的盲目性,但民间情绪的产生不是没有来由的。如果我们正视民意,就应该认真研究和对待民间情绪。因为它是社会动态的风向标。生活当中还有很多用词的变化,从中都可窥见社会心理的微妙状态。我记得大概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官场上开始叫领导为老板。老板也是一个自1949年就已经死亡的词,因为它指的是私营企业的财产所有人,或旧时候有名望的戏班演员。1949年之后,私有企业主消亡了,而且其政治成分是剥削阶级;演员也叫文艺工作者了。所以,老板这个词不用了。 最近四五年,官场开始叫领导为老大。老大是什么?老大是黑社会头子。老大做得很大了,也被叫做老板。杜月笙被人称作杜老板。戴笠也被人称作戴老板。也就是说,1949年以后,老板和老大的词性色彩都是非常不好的,说白了就是贬义的,甚至是黑色的。目前的官场里老板和老大这两个词,实际上是对官场家长制、一言堂、江湖气和帮派气等特征的描述。令人遗憾的是,这些都被人们欣然接受了。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官和官场这两个词,反映出的是社会对官员及其活动范围的鄙视或不满;而老板和老大这两个词则不同,不光老百姓喜欢把它们挂在嘴边称呼官员,官员自己也乐于别人这么叫他。一方面反映的是百姓对官员的俯首帖耳和羡慕向往。下级叫上级老板和老大,含有下级对上级的顺从、臣服、谄媚的意思。 另一方面反映的是,官员因认同自己的身份而产生的种种优越情绪,如高高在上、沾沾自喜、心安理得、踌躇满志,甚至妄自尊大、忘乎所以和飞扬跋扈。有位省级领导住在长沙某个有名的公务员小区,他告诉我说,从住在里面的官员看,他们的职务越高,则觉悟越低,脾气越大,修养越差,形象越糟。 我们透过官员、官场、老板、老大这四个词所反映出来的社会心理,可以印证一个事实,即中国人对官和官场的心态是相当复杂的。一方面是对官和官场的不满,另一方面是对官和官场的艳羡。我这种表述其实是过于简单的,中国人对官和官场的心态复杂得几句话难以说清楚。 一方面,中国自古就有蔑视权贵、不畏强权的传统,而现代生活中有些官员的不良表现以及司空见惯的官场丑闻更让老百姓产生仇官情绪。另一方面,做官是尊贵的,官场利益是巨大的。官场对社会资源的控制甚至垄断,决定了它是这个社会里利益最大的所在。为什么公务员考试这么热?以至于被人称为国考?根本的原因是利益驱动。 三十年改革开放,社会群体的利益结构发生了重大变化,其中有反复、有整合,但现在我们回头看看,只有公务员的利益是最稳固的。也就是说,官和官场的利益是最稳固的。所以,社会上又把公务员考试叫做考碗。这个碗不光是铁饭碗,而且很可能是金饭碗。 利益向官场的集团化聚集,使得这个行当越来越具有诱惑力。社会利益部门化,部门利益法制化,公权利益私人化,灰色利益正常化,腐败利益日常化,这是个普遍趋势和现象。老百姓如果有意见,人家可以翻出国家政策、法律,证明他的利益是合法的。可以这么说,搬出堂而皇之的理由,为部门或自己个人谋取利益,这是近几十年来最常见的官场套路。 就拿改革来说,这是近三十年中国的时代最强音。中国三十年,就是改革三十年。但是,有很多闹剧、丑剧、悲剧,都是假借改革的名义上演的。一个国有企业的总经理,仅仅因为头上戴着一顶官帽子,一夜之间成为私人持股的大股东,摇身而为千万富翁(是否有亿万富翁我不知道),这是改革。一个好好的国有企业,因为上级政府或上级领导一句话,就违背企业职工的意志而让民营企业来控股改制,导致流血事件,这也是改革。私营老板靠打点和钻营,获取国有资源开采权,随之而来的是对资源的掠夺和浪费,对自然环境进行破坏,这也是改革。有些国有企业老总把所谓的企业自主权同官场不良习气神奇地结合起来,合法地腐败而置底层员工利益于不顾,这也是改革。 前几天三湘都市报报道,2003年三一重工10位高管以1782万元的价格买入公司的挖掘机业务(即现在的三一重机),六年后的今天,又把这些资产以19。8亿元的巨价卖回给公司。巨大的溢价差,引发巨大的争议。有人说是当年蓄意低价买走,上市圈钱之后又以巨额价格卖回给公司。如此倒腾六年,平均每人178。2万元的投入,回报却是人均1。98亿。这也是改革。垄断行业的高管们,凭借国家给予的所有优厚条件,按照所谓的绩效工资制获取巨额薪酬,这也是改革。最近国家出台政策,准备调整垄断行业高管人员的薪酬制度,打破所谓分配法宝的绩效工资制。 我觉得目前的世相是混乱的、暧昧的、动荡的、难以定义的。当今中国最大的病相,我以为是假。我们无时无刻不在真与假之间辨析。说的和做的不一样,标榜的和真实的不一样。比如,依照某种标榜,国家干部或公务员,他们是人民的公仆,可我们看到的往往是高高在上的老爷,老百姓得看他们的脸色,而不是他们看老百姓高兴不高兴,满意不满意。哪怕我们自己是国家干部或公务员,我们也没有体会到自己是在做公仆,而是在行使大大小小权力的官员。当然他们中间也确实存在着孔繁森,但绝对不会太多。 呈现在我们面前的社会图景眼花缭乱,混沌模糊,难以辨析。全社会在进行诚信教育的时候,诈骗之风却愈演愈烈。就拿手机短信诈骗来说,可谓猖獗至极,危害极大。相信每个手机用户都收到过各种诈骗短信,我每年至少收到100条以上,我光今年就中百万大奖三次,中本田奥德赛轿车两次,笔记本电脑一次,让我把钱打到什么银行的不知道多少次。 中国目前有手机用户7亿多,也就是说每年至少700多亿条诈骗短信在中国大地上横行。这么大海量的诈骗短信,对中国人心理的负面冲击会有多大?我们能不人人自危吗?我们还会轻易相信别人吗?当然,发这么多的信息,对电话公司是很大的收益。还说句题外话。我发现网上有各种算命法,有算手机号的,有算姓名的,有算星座的,都是通过发短信获取答案。我怀疑这是某些公司开发出的消费陷阱产品。这是极不道德的,既赚了黑心钱,又宣扬愚昧的迷信。 中国近几十年的进步是有目共睹的,城乡人民的生活水平普遍提高,国家经济实力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各种公益事业也有很大的发展。 如果要问,目前种种社会矛盾和问题的总根源在哪里?我说在官场(权且把这个词当中性词来用)。理由简单说来是两条:一是官场是负责社会治理的,治理不好,难辞其咎;二是官场种种不良表现包括腐败现象,直接导致不良影响和后果。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官场风气不好,必然影响社会风气。做企业如果必须通过行贿才能办事,最轻的后果是把贿赂费用打入成本,进而抬高产品价格;官员如果贪污腐败,企业干吗要讲诚信呢?官员如果索拿卡要,商人为什么不坑蒙拐骗呢?老百姓看到官员是贪官,自己为什么要做模范公民呢?如果天天在电视新闻里表演亲民、表演廉洁、表演勤勉的官员,你突然发现他原来是个伪君子和腐败分子,我们怎么会再相信唾沫横飞的政治许诺? 回顾历史,官在中国人心目中的位置是逐步滑坡的。童话是人类远古的记忆。我们在古老童话中,通常看到国王、王子的形象多是正面的,普通百姓会赞美王子同公主的爱情故事,也会向往这种理想的爱情;历史发展到后来,官员在百姓心目中仍然是知书达理、道德高尚的形象;但现在官员在人们心目中不是这种形象了,尽管公务员考试越来越规范,可是入行之后的发达,大家都知道是功夫在诗外。 冷静地讲,德才兼备的干部还是很多的。可在生活当中,你官做得再大,人们都在猜测你到底是怎么上去的。所以说,目前中国社会道德水平低下,官场要负主要责任。我这么说绝不是危言耸听,不少地方政府平时最擅长的所谓辟谣,说白了就是骗人。我们稍稍留意一下新闻就会发现,只要哪里出问题,政府马上出面作一番解释,通常就是辟谣。但随着事件调查的深入,最后往往证明政府最初的辟谣是在说谎。 比如周老虎事件、躲猫猫事件、70码事件,政府最初是说了谎。这岂不是在直接教唆人们不诚信吗?有时候官员讲假话到了不自觉的地步,而听者也视其为正常。我们听得最多的假话,就是我代表什么什么。我觉得我们这个社会是被过度代表的社会,有的甚至是被恶意代表。口口声声代表我们的人,我们并没有授权给他们。他们代表了我们的权力和利益,事实上是剥夺我们的权力,侵占我们的利益。这是最大的骗局,这是体制性骗局。所以说,目前中国骗子多、骗术多,空前的多,官场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说到底,人们对官员和官场的意见,归结到本质和根源上就是对权力公正的意见。人们对权力的公正有怀疑,进而对社会的公正有怀疑,对财富的公正有怀疑,对一切机会的公正都有怀疑。权力的不公正,引发道德大混战。权力公正是起始公正,起始公正有偏差,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天气不好 王跃文 这些天,小刘晚上开始失眠。他内心很是凄苦,县长对自己印象不好,简直太可怕了。小文总是劝慰他,叫他想开些。大不了就是不提拔,又能怎么样?小刘也愿意这么去想。只要老婆理解,还有什么说的?可是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自己三十多岁的人了,讲起来本事天大,实际上鸟都不算,心里能畅快吗?今晚还是睡不着。他怕小文担心,先是佯装入睡了,等小文睡着了,他便睁开了眼睛。他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感觉头在胀大,大得像热气球,很难受。睁开眼睛也不好受,大脑更加活跃,许多恼人的心事一齐涌来。 小刘是县长的右手,但不是左臂右膀的右手。只有几位副县长才有资格被叫做县长的左臂右膀,小刘只是一般干部。这地方老百姓在一旁叫领导为舞左手的,那么当兵的自然就是动右手的了。小刘是政府办写材料的,县长大会小会上的同志们加冒号多出自他的手,小刘就是名副其实的右手了。尽管小刘起草的稿子还需政府办向主任把关才算数,但谁都知道这几年李县长真正的右手是小刘。替县长捉刀本是件值得荣耀的事,可右手毕竟只是当兵儿的,所以听别人说他是李县长的右手,他心里的味道也说不清楚。 李县长对小刘好像也还满意,但李县长马上要调到别的县任县委书记去了。今天,政府办向主任同几位副主任设宴为李县长送行。小刘给李县长写了几年报告,劳苦功高,也被破格邀请了,这是一种殊荣。气氛自然热烈,大家轮番给李县长敬酒。李县长海量,有敬必喝。况且今天又是什么日子?大家共事几年,不容易啊。李县长不论接受谁的敬酒,都要说几句热乎话,算是对下级的临别寄语。敬酒也有个次序,向主任打头,接着是几位副主任,小刘当然到最后才有资格敬酒。李县长客气了几句,说,小刘工作态度认真,文字仍须提高。 这话听起来像中山先生遗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领导同志肯定一个下级,不能讲过头话,那样不利于同志进步,对下级文字功夫的评价更要留有余地。文章这玩意儿本来就难有一个标准,天下没有一个天才的语文教师敢斗胆给学生的作文打满分。领导同志更应注意,若是讲下级的文章很不错,那他自己就不行了。领导哪有不行的呢?不行还要管你?小刘想想这些道理,便觉得李县长对自己的评价是不错的,心里也就高兴。一高兴,就多喝了几杯酒。晚上回家,妻子小文见他红光满面,问他有什么好事这么高兴,小刘很满足地靠在沙发上,双手摊开,自得地敲着沙发靠背,半晌才慢悠悠地说,李县长说话很贴心,对我的评价不错哩。便把李县长在酒席上说的原话告诉了小文。小文听了却风凉起来,说,你就受宠若惊了?他讲你不错,这几年给你提过一级半级没有?你没日没夜地为他爬格子,最后就得这么一句话,就这句话都还是一分为二,功过各半。他一拍屁股走了,你再激动也是枉自多情! 小文这些话听起来也很有道理,就是太伤小刘面子了。夫妻间有时是无道理可言的,小刘明知不该发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乱嚷了一通。小刘一嚷,小文就笑,说,好了好了,大人息怒。你为人民忙碌了一天,很辛苦的,我侍候你洗澡休息吧。你为人民服务,我也是人民的一员啊,现在我就来为你服务吧。小刘轻轻拧了小文的脸蛋儿,说,就奈何不了你这张嘴!说着,便满怀了爱意,伸手揽过小文就要亲热。小文嘴巴努向里屋,就挣脱了。保姆红妹子正在里屋哄儿子刚儿睡觉。 小文清了衣服出来,附在男人耳边说,我也洗个澡算了,我俩一起洗。小刘听了就咬着嘴唇儿笑。 卫生间连着厨房。厨房门一关,小文就扑向男人,轻轻一跳,双腿夹在男人腰间。小刘就这么搂着女人,进了卫生间,将衣服放好,再关了门,打火开水。试试水温可以了,再把女人送到莲蓬头下。小文闭着眼睛舒舒服服地淋了一会儿,双脚才滑到地上来。 小文身子依着男人,替男人搓背。搓着搓着,小刘就来事了,非就地解决不可。小文咯咯地笑,任男人搂了起来。 水龙头仍开着。两人疯过之后,发现壁上挂的衣服全弄湿了。小文怪小刘,你呀,一来了就什么都不管了。小刘说,管什么?别人是阅尽人间春色,我跟自己女人怎么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上床之后,小文柔柔地偎着男人,说,我也并不想你当什么官。我们文家祖祖辈辈是皮鞋匠,不照样过日子?轮到我当了教师,家里人认为我为他们争了大光。小刘说,我也不是有官瘾的人。我家世代务农,爷爷活到九十五岁,爸爸今年七十岁了,力气比我还足。小文说,是嘛,人要随遇而安才好。只是那些当官的,把你们当马骑,他们哪管你?你也真是一个好人,别人一句漂亮话就把你感动了。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在外混得再好,到底还要我俩自己过得好才是。说着就抱着男人温存起来。 小刘想天下所有女人都指望夫贵妻荣,只有自己女人看淡世间浮华。修得这样的女人为妻,想必自己早做过三辈子的善人了。小刘便回报女人深长的亲吻,恨刚才疯劲儿不用在浴室就好了。这会儿不疯一回真对不起小文,就又去撩女人。小文却双腿夹住了男人,说,不准来,不准来,你不要命了?今后不准你随行就市了,仍旧搞计划经济。小刘像小孩子吵奶吃似的,磨了一会儿,也不再油了。 过了几天,新任县长到了,姓张,外县调来的。张县长在向主任的陪同下与政府办的同志一一见面。向主任介绍一位,张县长就同一位握手,说声哦哦,好!同小刘握手时,哦哦好之后多说了句笔杆子,好,并拍了小刘的肩膀。似乎张县长这一拍有舒经活络之效,小刘顿时浑身爽快异常。直到整个会见结束,小刘才有暇细细琢磨刚才同张县长握手时的情景。张县长特别地叫他笔杆子,还很亲切地拍了他的肩膀,看来自己给张县长的第一印象不错。这第一印象可是太重要了。 下班回家,两口子一起忙做晚饭,红妹子带着刚儿玩。小文问,听说新来的张县长上班了?小刘说,是的,今天到办公室同大家见了面,人还不错。小文笑了笑,说,你真有味道,说什么人还不错。这算什么评价?评价领导吗,调子太低了。把他当普通人评价吧,结论又下早了。小刘叹服小文的精明,说,唉,在外面别人都说我聪明,写文章来得快。怎么一到你面前我就觉得自己比你少长了三张嘴。小刘本意是不想在小文面前流露白天同张县长握手之后的感受,只想表现得平淡一些。可这个女人呀!小刘觉得自己真的愚笨可笑。小刘并不在乎自己在小文面前的鲁钝,反觉得这样很有意思的。 小刘越来越感激小文的开朗和淡泊,这让他回到家里心情更加轻松。如今哪,不怕老婆看不起,也许是男子汉最幸福的事了。小刘在家解了领带,趿着拖鞋,松松垮垮,在小文面前甚至有点儿想撒娇的味道。这也满足了小文的爱心,她是一位母欲极强的女人,在她的怀里,丈夫和刚儿都是孩子。 可是奇怪,小刘一旦跨出家门,立即绷直了腰板,左腋下的公文包夹得紧紧的,右手摆得很风度,见人打那种很官味儿的招呼。自然天天要见到张县长,笑着喊声张县长好。张县长也亲和,回声好,或应声哦。 今天召开县长办公会,重点研究财政问题。这样的会议,小刘都被叫去听听,掌握掌握情况。这是张县长到任后第一次主持县长办公会,参加会议的同志都很严肃认真。财政、税务等部门负责人发了言,几位副县长也发表了意见。张县长最后讲,原则同意大家的意见,将同志们的意见归纳成几条,算是拍板。张县长着重讲到个体税收和其他零散税收的征收问题,说这是过去一段多有忽视的一大财源,一定要抓紧。聚少成多,滴水成河嘛! 谁知小刘一听到滴水成河,猛然想起了一个笑话,忍不住想笑。这场面是万万不可笑的啊,一失笑便成千古恨!小刘紧抿着嘴,用力咬住自己的舌头。记得心理学老师说过,这样可以止住笑。可是不奏效,他感觉出自己的脸在慢慢作莲花状,急中生智,忙低头端起茶杯喝茶,一来借来掩饰,二来想用茶将这即将脱口而出的笑冲落肚子里去。这该死的笑呀,宁可让它通过肛门化作臭屁放出来,也切切不可从嘴巴里吐出来! 真是背时,茶刚进口,却被一阵爆发性的笑喷了出来。这下不好了,小刘不敢抬头,只觉得会议室顿时鸦雀无声。好像挨过了一个世纪,才听到张县长继续讲下去。这时,小刘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叫茶水弄湿了,样子极狼狈,身子却在冒汗。 散会后,小刘隐约听见张县长轻声问向主任,穿蓝西服那个小伙子是谁?向主任告诉他,是小刘,办公室搞综合的,这几年县长报告都是他执笔。 小刘身子更加冒汗了。自从上次握手起,他一直以为张县长对自己第一印象不错,每天碰见都热情地打招呼。哪知道县长大人根本就不认识他,自己一直在自作多情。今天可好,却叫张县长这样认识了,而且印象一定很深刻! 小刘准备下班回家,向主任叫住了他。他知道为什么了,就坐在了向主任办公桌对面。向主任脸色不好,问,你在会上笑什么?小刘说,不笑什么。向主任更加不高兴了,不笑什么你笑什么?嗯?嗯?向主任嗯了好几声,好像硬是要嗯出个水落石出。小刘只好说,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件好笑的事,忍不住就笑了。向主任批评道,开会不用心,思想开小差。什么事这么好笑?你讲讲,你讲讲!小刘哪敢讲什么笑话?却讲了更不该讲的话。他说成年人的注意力集中最多三十分钟要跳跃一次,小孩子注意力集中时间更短一些,这是心理学原理。向主任发火了,嚷道,我说你是读书读多了! 小刘回到家里强打精神,却瞒不过小文。小文问怎么不舒服了?小刘硬说没什么,只是累了。小文看他一会儿,说,不像是累了,你一定有什么事。 小刘死活不肯讲,小文也不多问了。小刘吃了一碗饭就放了碗。小文就认真起来了,说,这你就没用了。哪怕天大的事,饭要吃饱。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去坐牢,我天天送饭,你杀了头,我为你守寡。小文说罢,去厨房弄了一碟酸蒜苔来。这菜很开胃,小刘最喜欢吃的。小文硬盛了一碗饭端给小刘,说,你当药吃也要吃了。小刘鼻子发酸,这女人太贤德了。他只得勉强吃了这碗饭。 小文哄孩子似的搂着小刘睡。小刘情绪好些了,小文问,到底有什么事?让我也为你分担一下。小文真的这么当做一回事问起来,小刘又觉得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说出来,反让小文好笑。是的,什么事?不就是笑了一声吗?犯了哪一条?这么一想,也真的没有事似的,说,是没什么事,是没什么事。小文不相信,知夫莫如妻。没事你回家时脸都是白的?小刘不肯承认脸白,硬说外面风大,冷。小文温柔地开导了好一阵,小刘才说,今天下午开县长办公会时,张县长正在讲话,我却突然大声笑了,茶水喷了一地,自己的衣服也湿了。我头都不敢抬,知道大家都望着我。张县长起码十秒钟没有讲话,那十秒钟比十年还长。下班后向主任又找我谈了话,问我笑什么。向主任很生气。 小文也觉得他笑得荒唐。人家张县长会怎么想?这有犯领导尊严,是你们官场的大忌哩。是啊,你笑什么?小文又问。小刘说,不笑什么。不笑什么你发神经了?小文也有些不快了。小刘只得说,我当时想起了一个笑话,就忍不住了。小文责怪他,你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小孩子样的,什么笑话那么好笑?就让你忘乎所以了?说出来我听听。小刘不肯说。小文问为什么不肯说?小刘说,有个笑话,说是新婚夫妻白天听见腌菜坛子冒气泡的响声,就想起夜里的事,忍不住好笑,新娘子还会脸红。小文拧了小刘一把,说,你当时吓得要死,这会儿正经问你你又在开玩笑。小刘说,不是开玩笑,我当时想起的那个笑话也是这一类的。比这个还粗俗,真讲不出口。 小文偏要他讲出来,说,夫妻之间粗的细的都做了,还有什么更粗的讲不出口?小刘无奈,只得讲了。原来上大学时,同寝室的同学无聊,炮制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笑话,被大家戏称为寝室文化。最经典的笑话,是全寝室集体创作的。假设全世界男人同时射精,汇聚起来到底有多少?中文系的数学都不怎么好,七八个脑袋凑在一起,在一张大纸上加减乘除,最后算出一个惊人的数字,竟同长江的流量差不多,那才真叫做白浪滔天哩!今天张县长讲到滴水成河,我鬼使神差就想到了这个笑话了,怎么也忍不住笑了。小文哭笑不得,说真无聊,你们男人真无聊。小刘说,是无聊,这么个笑话,我怎么敢同向主任讲? 小文骂了一阵无聊,说,你笑过了就笑过了,再去哭一回也白搭。不要再作任何解释,让时间来冲淡它。小刘也觉得只有这样。不过这一笑,虽然摆到桌面上不算个事,放在人家心里只怕又是个大事了。现在还有谁愿意把事情放到桌面上来?所以小刘心里终究不踏实。 这以后,小刘很注意张县长的脸色。远远地见了张县长,他就脸作灿烂,双目注视,期待着同张县长的目光相遇,再道声张县长好。可张县长的目光不再同他相遇了,他那句张县长好就始终出不了口。这样过了好一阵,张县长好在小刘肚子里快沤臭了。他想自己在张县长心目中的印象怎么也好不起来了。 马上要开全县经济工作会议,小刘下决心抓住这次机遇,把张县长的报告写出水平来,改变一下印象。他一边很认真地搜集资料,一边等待张县长召他去面授机宜。这样忙了好些天,总不见张县长找他。最后向主任找了他,转达了张县长的指示。向主任要他按张县长指示精神,先弄个详细提纲出来。小刘忙了一天一夜,弄了个自己很满意的提纲。向主任接过提纲,说,放在这里吧。又过了几天,向主任把提纲给了小刘,说,先按张县长的意见动笔吧。小刘一看,见张县长只对提纲作了小改动,批道:原则同意此提纲,请向克友同志组织起草。提纲顺利通过,小刘心里欢喜。可张县长批示不提小刘半字,他又不太自在。 不自在归不自在,革命工作还得干。小刘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艰苦劳动。 奋战了四昼夜,终于拖出了初稿。交稿那天,他头发也不梳就出门上班。小文说,你头发都不梳一下?他一边用手胡乱地理了一下头发,一边匆匆走了,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小刘其实是最讲究发型的。 径直到向主任办公室,交了稿子。今天向主任心情可以,接过稿子,说辛苦了。见小刘满头乱发,又关切地问,昨夜又加班了吧,辛苦了辛苦了。小刘笑笑,说,没什么。这几个晚上都不怎么睡,还挺得住。今天小刘是有意不梳头的。 稿子交上去了,就天天等着张县长的意见,这比当年等大学录取通知书还要紧张。偏偏张县长这几天很忙,上面来了领导,要汇报工作,要陪同视察。不知张县长有时间看吗?眼看着会期近了,到时候稿子一旦不行,再推倒重来,时间又紧,那不要整死人?这样的事不是没碰到过。 向主任终于将稿子给了小刘,说,按张县长意见,再认真修改一次。只见张县长批示说,总体上可以,有几处要做修改,最后一部分要大动。请克友同志组织认真修改一次。 这算是万幸了,小刘终于松了口气。 这么上上下下好几个回合,最后定了稿。张县长批示:同意付印。 报告是否让张县长十分满意,小刘心里没有底。但这次起草报告,对改变他的印象好像没有什么帮助。张县长的批示批来批去,似乎都不在乎他小刘的存在。他小刘的一切辛劳对张县长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可是见了张县长,他照样还得笑哈哈,尽管张县长并不曾注意他笑得怎么好看。 这些天,小刘晚上开始失眠。他内心很是凄苦,县长对自己印象不好,简直太可怕了。小文总是劝慰他,叫他想开些。大不了就是不提拔,又能怎么样?小刘也愿意这么去想。只要老婆理解,还有什么说的?可是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自己三十多岁的人了,讲起来本事天大,实际上鸟都不算,心里能畅快吗?今晚还是睡不着。他怕小文担心,先是佯装入睡了,等小文睡着了,他便睁开了眼睛。他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感觉头在胀大,大得像热气球,很难受。睁开眼睛也不好受,大脑更加活跃,许多恼人的心事一齐涌来。 小刘揉醒小文,说,让我玩一下吧。小文说,你昨天才来的,这样不好,叫你骨髓都要空的。小刘叹道,实在睡不着,让我玩疲倦了,好入睡。 完了之后,小文搂着小刘,呵护小孩一般,说,好了,现在闭着眼睛,好好睡吧。 小刘将脸紧紧偎着小文的乳房,一会儿,竟暗自流起泪来。说不清是感激小文的温柔体贴,还是为自己伤心。他多想就这么偎依着,衔着甜甜的乳头睡去啊。可仍然睡不着,也许是神经衰弱了。但怕吵了小文,就强耐着一动不动,直到天明。 小文醒来,见小刘夜里一直贴着自己的胸口酣睡,内心一阵甜蜜。她动情地抚摸一会儿男人,再轻轻起床。 小刘弯在被子里又一次鼻子发酸。女人蹑手蹑脚出了房间,去准备早餐去了。多好的女人呀!小刘真想叫回女人,仍旧搂着睡,不吃不喝,永远不起来,管他什么县长省长!皇帝老子都不管! 可是今天还得去上班。 政府办值班室二十四小时得有人值班。白天是返聘的两位退休老同志轮流,晚上由办公室全体同志轮流。今晚轮到了小刘。值班室晚上很热闹,在那里玩扑克、下棋的都有。张县长有时也来下几盘棋。张县长棋艺不错,小刘好几次听向主任这么说过。向主任曾拿过县直机关象棋大赛冠军,他的评价应是权威。张县长一般也只同向主任对弈,多半是向主任输。其实小刘棋很精,只是在机关里从未露过锋芒。 今晚值班室亦然集者如云,打牌的开两桌,看牌的围了两圈。小刘当班,原则上不可以打牌,只在一旁看。这时,张县长来了,喊声有人下棋吗?目光却在屋内环视。小刘明白他在找向主任,向主任晚上一般都会来看一下。在场的好像没有谁敢应战张县长,都赔笑着等待有人出面应付。小刘是当班的,似乎觉得自己有责任主动招呼一声,便说,我来领教一下张县长棋艺如何?张县长这才望了一眼小刘,说,你的棋怎么样?小刘一边摆棋,一边谦虚道,学习学习。 刚摆好,向主任剔着牙进来了。小刘便谦让,向主任来?向主任摆摆手,说,你来吧,你来吧。于是小刘便同张县长对弈起来。张县长说,跟我下棋要认真啊,不准马虎了事。小刘点头,牢记牢记。向主任自然站到了张县长一边,成了张县长的啦啦队。张县长每走一着,向主任都要叫一声好棋,并做出简短评点。好棋!张县长,你这马同那车形成掎角之势,让他的炮和象动弹不得。对,好棋!你这炮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好棋好棋!你这车进可攻,退可守。慢慢地围过好些人来观阵,没有一个人叫小刘好棋。 小刘发现张县长的棋真还可以,但没有向主任吹的那么神。既然张县长指示他要认真,他就使出浑身解数。战了若干回合,向主任最后喊了一声好棋,哎呀呀!张县长败北。张县长宽厚地笑笑,年轻人不错,后生可畏呀!小刘不好意思地说,张县长棋锋犀利,咄咄逼人,我是侥幸获胜,侥幸侥幸。张县长说声哪里哪里,就走了。向主任送到门口说,不再玩一会儿?张县长说,不了不了,还有事。 向主任回来,说,小刘不错嘛,让我来领教领教。小刘一听这话中有话,心里就发憷。向主任一言不发,只把棋子摔得砰砰响。走了几着,小刘就发现向主任棋术果然老道,在张县长之上。下棋的气氛好像不对劲,观阵的人便阴一个阳一个地散了。只剩老肖一人坐在一旁看报,并不关心这边的棋局。二人一共下了三局,小刘只险胜一局。最后向主任将棋盘一推,说,年轻人,谦虚点。说罢就走了,好像谁得罪了他似的。 时候不早了,打牌的人也都散去,只有老肖还在。老肖诡谲一笑,说,小刘你看,原先你同张县长下棋时,向主任一口一个好棋。我容他不得,我在一旁打正字作记录,看他到底能喊多少声好棋。你数数,他一共喊了一百零九声好棋,最后张县长还是输了。小刘见老肖原来还这么幽默,忍不住笑了。到了老肖这个年纪,对什么都不在乎了,也不怕得罪了谁。换了别人是不敢同小刘说这些的。 不过你的确不该赢张县长的棋。老肖说。 老肖走后,小刘一个人在那里发呆。悔不该同张县长下棋,更不该赢。向主任都不敢赢张县长的棋,你小刘算老几?吃了豹子胆了? 一个人睡在值班室单人床上,翻来覆去。唉,若是小文在这里,他真会伏在她怀里哭一场。 春节将至,机关开始办年货。今天拉来了一车鱼。自然先挑一些大个的给县领导,这个大家都觉得顺理成章。有条大鲤鱼,一称竟有三十五斤,像头小猪。大家从来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鱼,啧啧称奇。这条鱼当然非张县长莫属,可是管后勤的李副主任考虑再三,还是觉得不合适。因为这鱼肚子鼓鼓的,估计光鱼子就有好几斤,张县长买了划不来。最后李主任说还是给张县长选几条没有鱼子的。这样一来,那条大鱼竟被大家冷落了。你也来提一下,他也来提一下,都觉得买了吃亏。小刘心想,鱼子虽然味道不好,营养却很丰富。最近母亲说头晕,小两口正准备接老人家到城里来调理。不如买了这条鱼,给母亲熬些鱼子汤吃。小刘说,大家都不要,我买了算了。 小刘驮回这么大条鱼来,全家人高兴得不得了。放在浴盆里开膛破肚,浴盆都放不下。鱼子果然很多,取出两大海碗,足有六七斤。这鱼现在还舍不得吃,只用盐腌着,过几天再取出来,熏成腊鱼,过年时分送两边老人家。老人家只怕这辈子都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鱼。两口子一商量,明天就去乡下接两位老人来。 小文学校已放了假,第二天就搭班车去乡下。小刘走不开,还得上班。一到办公室,老肖就将小刘叫到一边说,你昨天不该拿那条鱼。小刘莫名其妙。怎么了?大家不是都不要吗?老肖说,这些人患得患失,那条鱼你一拿走,有人就后悔了。你也不兴想事,就是张县长不拿,也轮不到你呀!老肖见小刘不知所措的样子,又安慰道,拿了就拿了,这些人的名堂,你不要放在心上。小刘鱼还未吃,却如鲠在喉。 老人家见儿媳接他们了,喜滋滋的,将自家养的大白鹅宰了一只,随儿媳进城来了。 小文找了一位熟识的中医,看了母亲的病,开了些中药。中医说,鱼子同这中药一起熬,治老人家头晕最好不过的。小文将鱼子分成好几份,放在冰箱里,一回熬一点,叫老人家每餐吃一小碗。父亲不肯吃,说自己硬朗得很,留着母亲吃。小刘不想败了大家的兴,便不把老肖讲的话告诉小文。 母亲吃了一个星期鱼子药汤,精神好多了,脸上有了血色。鱼子果有这等奇效,小刘小文很高兴。小文说,当然啦,鱼子酱西方人可是常吃哩,看外国电影不常听说?小刘问,这鱼子到底是鱼精还是鱼孵?小文说,是鱼孵,鱼精俗称鱼白。说到这里,小文猛然想起一件事,便问,你在外面也讲了那个笑话?小刘一时反应不过来,反问,哪个笑话?还有哪个笑话?不就是全世界男人同时什么那个笑话。小刘好生奇怪,我没有讲呀,又怎么了?原来小文在外面听人说,政府大院里的干部闲得无聊,用计算机计算全世界男人同时射精,到底有多少。小刘摸不着头脑,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同别人说过这笑话。那是怎么回事呢?这世界就有些可怕了。 母亲熏腊味很里手,将鱼和鹅放在阳台上,文烟熏烤,小心照管。腊鱼腊鹅熏好了,鱼子汤也吃完了。两位老人硬要回乡下去,留也留不住。临走时,母亲抱着孙子刚儿问,宝宝说腊鱼给谁吃?刚儿说,给爸爸妈妈吃。还给谁吃?给爷爷奶奶吃。还给谁吃?给外公外婆吃。老人家乐陶陶的,亲着小孙子。小文告诉刚儿,宝宝说刚儿过年给爷爷奶奶送大腊鱼回来。刚儿便把妈妈的话学一遍。 如今像小文这样孝顺的儿媳的确不多,小刘为自己家庭的天伦之乐而倍感欣慰。家和万事兴,真正幸福的家庭往往是清贫之家,管他什么功名利禄!近来小刘两口子常常议论这样一些话题,心情就特别好。 可人的好运一来,你躲都躲不脱。小刘把什么都想淡了,向主任却找他谈了话,组织上考虑,小刘工作不错,能力不断提高,准备给他加点担子,拟任政府办副主任。向主任说,办公室党组研究时,专门征求了张县长意见,张县长也认为小刘不错。不过现在不是正式谈话,先打个招呼,今后工作要更主动些。不久县委常委会就要研究。 这大大出乎小刘的意外。他同小文讲,小文却不怎么奇怪,凭你们办公室年轻人现在的力量格局,也只有你上合适些。不过从这件事上你也要明白一些道理,不要把什么事都放在心上,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人活在世上本来就不容易,何不放松些?小刘说夫人言之有理。 小刘再见到张县长时,心情完全变了,但张县长对他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小刘注意到,张县长不像刚来时见人就打招呼了,总是很严肃的样子。设身处地一想,小刘也理解了张县长。张县长刚来时,认得的人不多,见面就打个招呼。现在,他认得的人多了,大家也都认得他。碰到所有认识的人都要点头致意,那么张县长一天到晚不像鸡啄米一样?再说,一县之长,太随和了,总不见得好。 小刘对向主任更是感恩戴德。向主任只是要求严格些,有时批评人有些过头,人却是个好人。小文却不以为然,她说人嘛,没有绝对的好坏之分。不过做人要恩怨分明,人家对你有恩,一定要心中有数,不要好歹不分。小刘说那当然。既然说到了这个意思,两口子都觉得应该去感谢一下向主任才是。想来想去,只有把那条鱼送去合适些。可人家明知这鱼是在单位买的,自己舍不得吃,却拿去送礼,又显得太巴结了。不如再搭上腊鹅,说是家里老娘自己做的。决定之后,心里又有些不舍,腊鹅倒不稀罕,那么大的鱼,只怕今后再也难得碰上。但欠着人家情,也只有这样了。 当天晚上,小刘夫妇带着腊鱼腊鹅拜访了向主任。向主任好像有意见似的,说,同事之间,不要这么客气嘛。小刘说,不客气,不客气,家里老娘自己做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也让向主任尝尝,自己还留得有。客套了几句,向主任就说些贴心话,要小刘好好干,年轻人辛苦点没关系的。今后位置不同了,各方面都要注意,特别要注意尊重领导。小刘点头称是,很谦恭的样子。 回家路上,小文问,你不像不尊重领导的人呀?小刘说,我听出来了,向主任讲的领导,名义上是县长们,事实上暗示我今后要听他的。这个好说。 睡在床上,小刘突然难过起来,唉声叹气。小文问他高高兴兴的,又怎么了?小刘叹道,自己没有本事,父母天生穷命。老母亲天天守在阳台上,把那条大鱼熏得漂亮不过了,却没有口福消受。刚儿还说过年给爷爷奶奶送腊鱼回去。这么一说,小文也有些伤感,一时无语。过会儿却来劝小刘,说,莫想那么多了。老人家见你有出息了,有个一官半职,比吃什么山珍海味都要高兴的。好在我平时还修了个孝顺名儿,不然,老人家还会以为我把腊鹅腊鱼送给娘家了。小刘这时像突然醒悟似的,说,其实刚才只送腊鹅给他也行了,为什么偏要腊鱼腊鹅全送了呢?是啊是啊,小文也觉得刚才两个人都懵懂了。 次日清早,刚儿起床,见阳台上的腊鹅腊鱼不见了,大喊妈妈,要哭的样子。小刘跑过来,佯作惊慌,说一定是该死的猫叼走了,这猫真坏。刚儿不相信,妈妈不是讲猫是好动物吗?猫抓老鼠的。小文说,猫也有坏的,不抓老鼠,专偷吃人家东西。好不容易才哄过了儿子。 过了一天,小刘有事从常委楼下走过,无意间一抬头,见二楼张县长阳台上挂着一条大腊鱼。小刘认得,正是他家那条。这条鱼从鲜鱼变成腊鱼,他每天都看好几回,太眼熟了。回来同小文一说,小文就笑了。你看你看,这回你想通了吧,那条鱼向主任也无福消受。 小刘送了个材料到县委办。县委办的同志拍他的肩膀,说要他请客。小刘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只是说,别开玩笑了,我请什么客?大家都不挑明,就这么玩笑一会儿。事办完了,也应酬过了,小刘告辞。一出门,又想小便了,就上了厕所。小便完了出来,就见楼头常委会议室的门开了,张县长低着头朝厕所走来。小刘知道,今天常委会在研究干部,他的事也在这一批研究。小刘刚准备同张县长打招呼,却突然想打喷嚏了,就皱起眉头。可又半天打不出来,不打又难受。他就抬头望天,想让光线刺激一下。可今天偏是阴天,抬头望天也打不出来,望了一会儿天,打喷嚏的感觉渐渐消失了,这才想起刚才没有同张县长打招呼。张县长进去一会儿,还没有出来,可能是在大便。总不能为了同张县长打个招呼专门站在厕所门口等吧,只好走了,心想却是说不清楚的味道。 第二天,就有消息传出来,说小刘任政府办副主任的事常委会没有通过。现在开常委会也保不了密了,很快具体细节都泄露出来了。原来,会上议到小刘提拔时,张县长正好想上厕所,就说,同志们先议议吧。大家就议了一议,认为小刘任政府办副主任还比较合适。但任用政府这边的干部,主要应听听县长的意见。张县长上厕所回来,说,小刘工作可以,能力也不错,就是太骄傲了,暂时放一放吧。张县长一锤定音,小刘的提拔就泡汤了。 这让向主任在小刘面前很难堪。他找小刘推心置腹地谈了一次,叫小刘不要有情绪,要正确对待。骄傲问题,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当然人骄傲不骄傲,自己往往不觉得,别人看得清楚,所以还是加倍谦虚为好。特别要注意尊重领导,我同你反复讲过的。小刘听得出,这回向主任讲的尊重领导,可能是暗示他在什么地方让张县长不满意了。 小刘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在哪件事上得罪了张县长,要说只有那天打喷嚏的事了。小文一听,笑出了眼泪。小文说,肯定就为这事。你打喷嚏的样子我还不晓得?皱起眉头,像跟别人血海深仇似的。这就怪不得张县长了。是人莫当官,当官都一般。换了你,你也不会提拔一个见了你就皱起眉头,昂首望天的狂妄之徒。小刘摇头晃脑,徒叹奈何。他妈的这才叫做黑色幽默!我不在那个时候送材料过去也没有事,送了材料不上厕所也没有事。到底还是怪那天天气不好,若是出太阳,我一抬头,喷嚏立即喷涌而出,张县长就知道我不是故意不理他,也不至于误会了。唉,只怪天气不好,只怪天气不好。 王跃文,当代作家,湖南溆浦人。1984年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溆浦县政府办公室工作,后调入怀化市政府办公室、湖南省政府办公室,都是写官样文章。业余写小说。1989年开始文学创作,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曾获湖南省青年文学奖。从2001年10月起,专职写小说。现服务于湖南省作家协会。有中国官场文学第一人之美称。代表作有小说国画、梅次故事、亡魂鸟、西州月、龙票、大清相国、苍黄等。 十二作坊1-2 十二作坊 许开祯 过分?田丰华突然激动了,我为什么不过分,她跑官找我,发不出工资找我,完不成税收找我,修公路修学校就连修广场也离不开我,我贴她脸上的金还少么,我为什么不能骂骂她?!田丰华咳嗽了两声,因为太激动,他的脸涨得通红,像充满了猪血。你别以为在我面前她装得多乖,背地里不知怎么恨我哩,我骂她十句,不顶她骂我一句呀。 一 作家易木水出了车站,猛然看见一个高高婷婷的女孩立在站台前,手里举个纸牌,上写:欢迎易木老师。易木水走过去,略带怀疑地盯住女孩,问,是接我么?女孩马上露出一脸微笑,训练有素地说,你是易木老师吧,欢迎欢迎。 作家易木水一头雾水,这次下来是纯粹的个人行为,事先没跟任何方面打过招呼,连本地作协,他都采取了保密态度。女孩热情地引他上了车,将他手里的风衣接过去,小心翼翼叠好,抱在了怀里,冲司机说,去宾馆。 女孩二十出头,颀长的个子,身姿很妙曼,属于那种望一眼便能令人生出无限幻想的性感身材。略施粉黛的脸上漾着一层不为岁月磨砺的笑,眼神里有一股清泉般的神韵。 车子在宽敞的马路上奔驰起来,易木水的心也跟着跳动起来。阔别八年,这座偏僻的北方城市美丽了,高大了,原先低矮的民居不见了,变成了一幢幢富有时代气息的楼房。电信大楼,时代商厦,北方科技,这些跳动着时代脉搏的新型建筑成了这座城市新的标志。易木水有一种如临幻境的感觉。说实话,尽管八年没来,但故乡这座小城一直装在他脑子里,纵是闭上眼睛,他也能画出哪儿是井水坊,哪儿是老槐树,至于那座终日弥漫着袅袅酒香的十二作坊,更是让他梦牵魂绕。八年前他带着全省艺术家采风团,在十二作坊吃住半个月,充分领略了这富有传奇色彩的酿酒圣地神秘而博大的酒文化,创作了大量作品,有些还获得了国际大奖。他的老同学,酒厂厂长林志雄也因那次采风名声大作,成了全省家喻户晓的酿酒大王。 车子在一家叫丰华大酒店的宾馆前停下,易木水被带进一豪华套间,房间里的准备是提前做好的,水果,饮料,中华牌香烟,还有一台式电脑,看得出主人为迎接他是费了一番心机的,这从摆在房间里的几束鲜花和鲜花上写的字便能看出。 有两束鲜花上写的是易木水一本小说扉页上比较经典的句子。 一切收拾停当,易木水就想问问接待他的女孩子,到底谁这么有心,居然对他这个这些年不怎么走运的背时作家提供这么好的礼遇,可女孩像是故意要给他个惊喜似的,始终矜笑着不作答。沏好嫩绿的碧螺春茶,女孩莞尔一笑,说,易木老师,您先休息,晚上六点,我陪你用餐。说完便像天使一般飘了出去。 作家易木水这两年真是背时得可以,先是创作的长篇小说作秀时代遭到严厉批评,接着担任了七年的文学院院长被解聘,最糟糕的是一年前妻子跟他莫名其妙离了婚,跟一个让他写过报告文学的商人走了。离婚的是他第二任妻子,两人年龄有些悬殊,身体等方方面面也有些不适应了,她是在八年前十二作坊面市时跟易木水相识的,当时只是酒厂宣传科的一个小职员,舞跳得不错。跟易木水结婚后潜能得到了空前的发掘,在省城文艺界已很有名气,还担纲过易木水一部小说改编的电视剧的女二号。当然,离就离了,易木水这样的人看问题有他独特的观点,既然他不再有什么力可让她借,人家远走高飞也是有道理的。易木水并不是十分伤心。 易木水的结发妻子就是故乡这个小城的,可惜英年早逝,数年前一场车祸夺去了她的生命,还有腹中易木水惟一的孩子。 易木水这次来,一是想会会老同学、老朋友,纯粹的私人约会,彼此谈谈人生的得失。人在逆境时总会想起一些老朋友,友情仿佛陈年老酒一样密封在一个坛里,专等失意时揭开封盖,好让友情慢慢抚平心灵的创伤。再就是想不受干扰地体验一下生活,跟这个时代再找找感觉,看能不能把创作的路延续下去。 易木水的创作遇到了麻烦,这麻烦就像一个沉醉在爱情中的人早上醒来突然看到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自己孤独的灵魂,那个让他用全部生命或激情热爱着的另一个却不知去向,这还不算,他在收拾床时意外地发现,这张曾经洒满爱情欢乐的床笫竟落满铁屑一样的碎片,每一个碎片都是梦中跌落的另一瓣故事,尖锐、锋利,露出蜜汁包裹着的爱情划破后坚硬的核,核中流出的竟是与爱情完全相背的汁,苦涩、僵死、带股腐烂的气息。爱了半生的人一时愕然,生命在这个早晨突然打开另一个问号,带着嘲笑的口吻发出疑问,爱过么,或者你现在还以为是爱么? 易木水如今常陷在这样的幻觉里,他抖落的岂止是一床碎片,碎片的光芒覆盖了他的整个世界,他几乎看不到晴朗的天空和绚烂的世界,他的世界充斥着各色各样的疼痛,还有随时都会发出的尖叫,就在他身体的某个地方,伴随着他混沌的思想。他实在记不清前半生都写过什么,为什么而写,手只要一触及键盘,灵魂就在碎片尖利的叫喊中发出绝症病人的痉挛,思想不得不蜷缩在床之下,在残留的一丝腥味中苟延残喘。易木水知道这跟离婚无关,他的创作始终跟婚姻无关,那个背他而去的女人从未走进他的创作中,所以也就谈不上带走或破坏什么。当然这跟查封也没关系,事实上查封前易木水已经感觉到这种绝命,人在某个特定时刻会对自己产生绝命,会忽然地想拿起一块抹布,把自己从前的脚步抹掉。至于往下该踩怎样的脚印,心中竟茫然得很。 易木水觉得必须先逃离开什么。 晚饭果然是姓叶的女孩单独陪他吃的,很简单,但价格绝对不菲,尤其那盆清炖牦牛鞭,里面还加了药缮,像是要给他大补。当着一个女孩子的面吃这东西,易木水浑身不自在,好像这顿饭是为某个简单而又直接的目的,目的中的一方,也就是易木水,一开始便处在被动地位,需要另一方做强化训练。易木水不喜欢被动,更不希望在被动中接受什么故事。叶倩倒是毫不在乎,一个劲儿劝他,多喝点儿,这汤大补,对男人很管用的。 易木水抬眼,感觉心在毫无规则地乱跳。奇怪,叶倩脸上并无他暗想的那抹羞红。她的动作熟稔,表情格式化,完全公事公办的样子。 易木水在叶倩的殷勤款待下,流着满头的虚汗将一盆汤全喝了,喝得肚子都鼓了起来,叶倩非要他将牛鞭一并吃了,说不吃真是可惜,这可是雪山草原上的白牦牛呀。没办法,易木水只好遵命吃下,刚回到房间,就趴到卫生间呕吐起来。叶倩告诉他,老总还在北京,很快会赶回来,这两天由她照顾他,需要什么只管说。 果然,一连三天,易木水只看到这个叫叶倩的女孩子,叶倩无微不至的照顾几乎到了令他难以容忍的地步,就像被人限制了自由,他感到浑身的不自在。更令他难堪的是,夜里洗澡时突然进来一妙龄少女,说是叶小姐让她过来陪洗,装修豪华的卫生间有蒸气桑拿,色调暧昧的调光灯更是制造出一种想入非非的幻境。易木水忽然怀疑自己落入了一个圈套,迟迟不肯露面的主人到底是谁?这样做的目的又何在? 易木水确信这人绝不是去了北京,一定就在这个城市,说不定就隐藏在身边,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的监视之中。易木水忽然生气了,二话不说提起包就走,对于一个落魄得有点失魂的文人,犯得着这样? 叶倩受了惊吓,一再解释老总正在路上,很快就到。您要是这么走了,我这饭碗就没了,就算帮帮我吧。一直露着迷人微笑的叶倩突然间带了哭腔,易木水发现褪去程序化的微笑后,面前这张脸竟有种撼人的魅力,易木水忽然有些不忍了。那好,告诉我你们老总是谁,他是做什么的?叶倩支吾着,还是不肯说,她说老总再三交待过,要给易木水一个惊喜,她不能提前泄露,这是公司机密。 易木水冷笑一声,连这都成了机密,这世道真是看不懂了。 二 没办法,易木水只好给林志雄打电话。本来易木水不想这么早惊动林志雄,林志雄的性子他知道,一听到他来,不知会怎么忙活一场。 林志雄听完他的述说,轻轻哦了一声,接着便是一阵沉默。易木水期待的那种声音没有响起来,林志雄似乎对他的到来无动于衷,尤其听到他住进丰华大酒店,林志雄更是出乎意料地说了声,那儿档次不低,你就安心住着吧。说完便挂了电话。 易木水感觉怪怪的,难道林志雄出了什么事,他不该这么冷淡呀。 林志雄跟易木水是老同学,小学到中学,一直同班。不仅如此,他们两家还是世交。两人的父亲同在酒厂,林志雄的父亲林大年是酒厂最早的酿酒工,还在他们很小的时候,林大年就很有名气了,小城有句顺口溜,说的是小城的三香,孟玉香的舌头软丢丢,田瘸子的猪手脆骨头,林大年的烧酒最消愁,半夜起来都想喝两口。 孟玉香是小城剧团的名角,地方戏唱得绝,偏巧人又风骚得很,据说小城不少有名望的男人都跟她亲过嘴儿,软丢丢的舌头滑进嘴里,能把男人化掉。 田瘸子是小城的屠夫,易木水上小学时,他是屠宰场的工人,经常看见他提着一袋子头蹄下水在小城很招摇地走过。他不仅猪杀得好,卤出的猪手更是味美绝口,在那个年代,肉是很紧俏的,像易木水这样的人家,一月都吃不上一次。屠宰场的门市部里,常常见血淋淋的猪头上写着张三的头、李四的头,那是专门给领导留的,张三李四便是当时小城重量级的人物。因此提着头蹄下水满街走的田瘸子便很有名,要是能吃上他亲自卤的猪手,是比过年还幸福的事,可惜这样的幸福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得到的。田瘸子有个毛病,想吃他的猪手不难,那就让你家女人脱裤子,为此他还得了个花猪的雅号。不过后来田瘸子死得很惨,大约是他睡的女人太多了,引起了公愤。在冬天一个落着大雪的夜晚,他从外面喝酒回来,摇摇摆摆走进巷子时,遭人暗算,第二天发现时,人已冻成了冰棍,警察验尸时发现,田瘸子裆里的东西不见了。这案子破了很多年,最终还是疑案,不过田瘸子的卤猪手自此成了人们永远想念的一道美味。 再就是林大年酿出的酒了,同样是酿酒师傅,易木水的父亲易风寒就逊色多了。易木水至今还记得父亲醉酒时的样子,他左手端着林大年酿出的酒,右手端着自己的,越品尝越不是滋味,直到把自己彻底灌醉,然后瞪着牛一般大而无光的眼睛,冲易木水吼,老子胜不过他,你一定要胜过志雄那小崽子! 这座北方小城,留给易木水最多记忆的就是十二作坊了。那时候他和林志雄常常逃学,溜到十二作坊墙下,那是一座长满艾草的古城墙,城墙里面飘出的酒香终日弥漫在湛蓝的天空下,两个孩子烟鬼一样贪婪地张开鼻子,猛吸那酸中透甜含着五谷精华的清冽香味,直到把自己吸醉,躺在艾草里,迷迷糊糊睡上一个下午。那时候他们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办法把肚子吃饱,然后学父亲们那样捧着大碗喝酒,比比谁的酒量好。 直到上了高中,直到他们一人有了一个女同桌,这样的情境才有了改观。两个男孩子的心理因了漂亮的女同桌而发生微妙的变化,目标也暗暗变成了谁更招女同桌喜欢。易木水的女同桌叫曲雅,很秀气很文静的一个女孩儿;林志雄的女同桌叫金果,略略有些泼辣,剪一头短发,老穿一身制服,打扮得很男孩儿。两个人都算很成功,深得女同桌喜欢,尤其林志雄,跟金果好得不得了。四个人在高二时已经好得分不开了,连作业都是一起做。做完作业,两个男生一人骑一辆车,很牛气地吹着口哨,护送公主一样地把同桌送回家。 有一天四个人骑车来到古城墙下,祥和的白云挂在瓦蓝的天空中,醉人的酒香荡在和着麦香的微风中,躺在野草里,四颗青春年少的心开始浮动。那是一个空气里不带一丝伤感味儿的秋日下午,阳光把天空中不合心境的东西全给滤尽了,留给他们的是那白云般浮动的梦,从草地上站起来,四个人忍不住说起了理想。林志雄说,他将来一定要做这个城市的市长,把古城墙拆了,建一座美丽而又酒香四溢的城市。曲雅说她将来想当一名裁缝,裁最好的衣服给她女儿穿。金果便笑她,说有没有人要你还很难说,这么快就做母亲梦,怕是怀春了吧。惹得易木水一脸羞臊,半天不敢抬头。金果却不管,诗人一般站起来,对着空茫的远方大声喊,我将来要做一名伟大的记者,把一切丑恶的东西都揭露出来,还世界一个清白。轮到易木水说完,四个人倒在草地上哈哈大笑,金果说易木水你真白痴,这也算理想呀,你完了,这辈子绝不会有出息。曲雅更是捂着肚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易木水那天说的理想是,将来当一名屠夫,像田瘸子那样天天吃上猪手。 光阴似箭,时光弹指间飞逝而去。当年躺在草地上遥望人生的四个孩子如今都已步入不惑。可惜得很,怀揣伟大梦想的林志雄和金果最终没能走到一起,倒是儿女情长的曲雅做了只想吃猪手的易木水的妻子,但谁能料到,人生多祸,一心想为女儿裁衣服的曲雅竟连孩子的面儿都未见,便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往事不堪回首。 易木水在丰华大酒店又住了一天,才听到一个粗壮有力的声音。来人便是叶倩的老总。他一进门,便抓住易木水的手,哎呀,怠慢了,怠慢了,大作家,你可不能提意见呀,你看我这腿,把飞机都跑断了。 易木水的手让他握痛了,他咧了咧嘴,把手抽出来,仔细端详来人一眼。一脸横肉,脸色褐红,面部肌肉因表情过度夸张而剧烈地抽搐着,身材五短肥胖,尤其两条腿,短得几乎让人以为是让肥肿的身子压垮了。粗壮的手指上,带着两个大得超出想象的金箍子,易木水脑子里马上蹦出暴发户这个词。见易木水盯住他望,嘿嘿笑了两声,说,记不起来了吧,我就知道你记不起来。 叶倩忙把一杯茶递上,一看茶叶,他突地火了,给作家喝的啥茶,谁让你用这一块钱一铁锨头的,你他妈的咋做事的!说着扬起茶杯,叭地泼到了叶倩身上。叶倩慌忙一躲,水还是溅了一身,滚烫的开水,烫得叶倩直跳蹦子。易木水惊骇,跃身过去,手几乎要挨着叶倩衣衫了。叶倩正好穿一件面料很薄的白色短衫,水泼上去,衣服便贴着了身子,里面的胸罩毕现,易木水忙缩了手。他目光诧诧地盯住来人,脸色血红。 还愣着做啥,换极品!来人喝斥完,转过脸来,竟换了一脸笑,嘿嘿,你别见怪,这些婊子养的,真没教养。说着递给易木水一支极品云烟。易木水没想到他会这样,愤然挡开他的手,心里燃着火,却没有发作,艰难地忍住了。 叶倩在洗手间草草处理一下,很快地换了茶,又端了过来。 易木水的目光在她窘极的脸上一烫,躲开了。 那人端起杯子品了一口,说这就对了,你跟了我多少年,为啥记不住,易作家是谁?我他妈请都请不来的客人!记住了,打现在起,啥都用极品。来,喝,喝,好茶,这才是好茶。他忽地又换了表情,简直演戏一样,把易木水看呆了。 叶倩垂手而立,表情不只是恐怖,简直像挨刀一样。 正说着他手机又响了,好像是说客人齐了,他说了句马上下来,合上机子,对易木水说,走,今天给你接风,算是赔情。易木水恍惚地僵那里,走也不是,拒绝也不是。他却一把搂了易木水的脖子,老朋友似的说,跟我还客气,走呀。 叶倩迈着颤颤的步子,前面引路。 到了餐厅,就见一张圆形大桌边坐满了人,见他们进来,全都起立。那人这才松开易木水,拱拳作揖说,好呀,都赏光,还是易作家面子大呀。易木水被请到了贵宾位上,边上竟坐了叶倩。这时的叶倩似乎松弛下 十二作坊三 三 十二作坊最早是一口古井,形状跟坛子似的,井口只有水桶那么粗,里面却深似海。终年四季,井口都弥漫着一股水气,水气盘升到空中,恍若一股青烟,袅袅不散。远处望去,古城上面永远紫气缭绕,下面更是松柏参天,仙境一般。据说井水和西藏布达拉宫的水源是相通的,便有喝此井水除病驱邪一说。易木水小时,偶尔患个肚疼腹泄什么的,他妈便让易风寒端来井水,熬汤给他喝。 古井名叫古海子,相传杨家将十二寡妇西征,被贼寇围困在古城里,人困马乏,已无半点作战能力。忽见井口闪过一道奇光,众女将围过去,只见井水盈盈,波光粼粼,众女将大喜,捧起清泉,大口畅饮,乏困一扫而去,浑身更是清凉无比。众女将心想定有神灵相救,便俯身跪地,撩起清泉,洗去了身上的征尘,再翻身跃马,一路无敌。因十二女将捧此泉洗脸,十二股仙气荡在水中,终年不散,古海子自此声名大作,被百姓奉为圣泉。 十二作坊因此得名。记不清何年何月,这儿已是酒香四溢,花团簇簇。八年前酒厂组建集团,林志雄盛情相邀,易木水带着采风团前来采风,那时易木水的事业如日中天,新出版的长篇小说门好评如潮,一举成为国内著名作家,时任宣传部长的钟凌峰更是对他倍加欣赏。似乎一夜之间,他头上的桂冠便多起来,文学院院长、文联副主席、作协主席,更有一些连他都不知怎么加上去的社会兼职。 易木水觉得,八年前的那次采风在某种意义上成就了十二作坊,当时来的都是省内著名的作家、画家、书法家,更有各大媒体的记者,正逢酒厂推出新品十二作坊,品着甘冽爽口、回味无穷的美酒,看着新起的包装大楼前车水马龙、争相抢购的热闹场景,艺术家们受到了感染,纷纷挥毫泼墨,尽洒诗兴。记者们更是抢抓镜头,易木水记得,已经七十高龄的林大年也兴致勃勃赶来,脱了个光膀子,非要亲自再烧一次酒。有记者抢拍的林大年挥舞铁锨翻酒糟的镜头,在那年获得了国际摄影大奖。 十二作坊果然如人们预料那样,一上市便成了酒中新宠,那年的西北白酒市场,几乎被清一色的十二作坊占领。林志雄后来跟易木水通电话时,掩不住内心的激悦,说易木水呀,你可帮了我大忙,你那帮人回去帮我一吹,这酒都卖疯了。你知道么,我现在每天的销售额在百万以上。易木水说,啥叫吹,你那是实打实干出来的,十二作坊是啥,那是真正的酒圣呀——易木水自己也沉醉到里面了。 易木水感到头痛欲裂,他现在是越来越不胜酒力了。这些年偶尔喝点酒,也是林志雄托人送去的十二作坊,仿佛他跟十二作坊结了缘似的,只要一碰别的酒,准头痛。 叶倩还在沙发上,样子有点吓人。昨夜送他回来,叶倩迟迟不走,易木水忍住一肚子话,说回去吧,累一天了,也该早点休息。叶倩勾着头,嘴上应着,身子却不动。她的确很美,细腻的皮肤,颀长的脖颈,尤其那双眼睛,时明时暗,闪过的却都是风情。易木水有片刻的走神,在这样一个每走一步都能踩出大片回忆的古城,巧遇这样一位女子,简直就是上苍的安排。易木水甚至想,难道每次古城之行他都要带一个看起来并不怎么俗气的桃色故事回去?易木水终于还是摇了摇头,那个离他而去的女人不合时宜地跳出来,破坏了他的心境。 易木水知道叶倩那双眼里暗含着什么,她甚至在他的迟疑中努力朝某个方向走近了。多么可爱的女人,易木水这一生见过的美女也不算少了,毕竟是作家,老跟艺术圈打交道,可此时他还是为叶倩而震撼。这是一种凄婉的美,美得不张扬,让人感觉不到那是一种美,而是一种心碎。易木水实在想不通,有着如此姿容和非凡忍耐力的女孩,为什么一定要受田丰华的屈辱。易木水已认定那是一种屈辱了,他很想跟这个女孩子来一番深谈,看来作家的那根敏感神经又被触动了。可惜夜太深了,易木水最终用这个理由掩护了自己,也给了对方一个从容逃脱的机会。 回去吧,我也要休息了。 叶倩缓缓起身,双眸雾一般罩了他片刻,见易木水没再做任何反应,艰难地迈着步子,出去了。半夜醒来,听见门口有动静,易木水打开门,惊见叶倩竟蜷缩在门口,像只可怜的小狗。易木水大惊失色,慌忙扶她进来,再问,叶倩啥也不说,只是哭。易木水似乎明白了,知道这跟田丰华有关,便不再多问,让叶倩去床上睡。叶倩执意不肯,躲在沙发角里,像一只受伤的小猫。 田丰华为什么要这样? 上中学时,田丰华是班上最不受同学欢迎的男生之一,基于他老子的德行,同学们都仇视他。他个子矮小,人又长得粗笨,同学们暗地里送他一个外号,猪日的。一看见田丰华进教室,男生女生都窃窃私语,猪日的来了。田丰华自然能听到,同学们骂他从不避他,有男生甚至公开站在讲台上这样喊他。那时的田丰华整个一流浪儿的形象,他妈因为田瘸子终日吃喝嫖赌上吊死了,他爹田瘸子更是有恃无恐,一有机会就提个猪手揣瓶酒去敲别人家的门,人们见着他就跟见着瘟神一样。田丰华饥一顿饱一顿,衣服脏得跟杀猪的一样,身上老有股猪臭味。 田丰华学习不好,平日压根儿就不见他学习,同学们越是看不起,他越是跟同学作对,不是用红墨水染女同学裤裆,就是想着法子跟男生打架。他要是受哪个女生白眼,定要把仇记到她的男同桌头上。跟田丰华一样爱打架的正是王牦牛和丁叫驴几个,林志雄就因金果骂了田丰华一句猪日的,让田丰华他们堵在巷口,打得头破血流。最后林志雄告到校长那儿,田丰华背了处分,不过自此他算是跟林志雄结下了深仇大恨,直到他爹意外死亡,他因打架被校方开除,他跟林志雄还是见到哪打到哪。后来林志雄上了大学,有次假期回来他们还到古城墙下打了一架,那次听说田丰华没占上便宜,林志雄一米八几的身材,加上又在学校篮球队,矮小肥胖的田丰华早已不是他对手。 每逢考试,田丰华就从田瘸子那儿偷几个猪手,送给学习好的同学,帮他抄卷子。有次考试,田丰华悄悄把猪手塞进易木水书包里,易木水矛盾再三,还是决定接受,因为香喷喷的猪手诱惑实在太大了,没想到下课刚要偷吃,让金果一把夺过去扔到了门外,还骂,田丰华你个猪日的,有本事再打呀。易木水看见,田丰华的脸由黑变红,由红变白,最后成了死猪的颜色。金果哈哈大笑,说你也有不敢打的呀。话没落地,易木水脸上就重重挨了一拳,鼻血唰地流了出来。金果抡起小拳头,冲易木水喊,上呀,打这猪日的。易木水犹豫着,凭他当时的力气,打田丰华是不成问题的。这时曲雅说话了,行了,闹够了没,你们无聊不无聊!说着腾腾腾走出教室,也不管让鲜血染红的易木水。 易木水想,田丰华爱上曲雅,也许就是在那个瞬间。直到曲雅走了,易木水整理她的遗物,才在一个黑色夹子里发现田丰华写给曲雅的情书。 厚厚一叠。曲雅成了易木水妻子,田丰华还在写。曲雅把这个秘密一直带进了坟墓里。 晚饭照例由田丰华作陪。田丰华这次没叫别人,也没让叶倩来,他带了一个副手,说是管营销的,一个眉宇间透着风尘气的近三十岁的女人。 刚坐下,田丰华说,昨天对不住,市长叫我,不能不去。易木水尴尬地笑了笑,说,哪呀,我昨天喝过了,头痛了一夜。田丰华骂了一声,说你才喝几口就大了,莫不是嫌酒不好吧,今天喝五粮液。易木水忙制止,谁知话音没落,服务小姐已把五粮液拿来了。这家酒店是田丰华开的,服务小姐见着他比见着鬼子还怕,稍不留神,田丰华的脏话就骂出来了,还不许你冷脸,骂得再凶也得笑脸相陪。 田丰华说,今天不叫外人,咱老同学喝喝,我把手机关了,免得你说我心不诚。易木水看见,田丰华只关了两部。刚喝了几杯,田丰华忽然说,咋把金女人给忘了,把她叫来,给你助助兴。 易木水一愣,不知道金女人是谁,听他口气,像是一个唱小曲助酒的。一听他打电话,才猛然想起,金女人原来是金华。 金华就是当年的金果,上大学时把名字改了,她现在是这个城市的区委书记,县太爷。 田丰华对着电话说,你马上过来,我这边来客人了。说完叭地关了机,口气跟唤马仔完全一样。 不出十分钟,金华果然风风火火赶来了,刚进门就说,我那边来省上的客人呢,早不叫晚不叫——话说一半,才发现易木水在座,忙换了一副脸色道,大作家呀,啥风把你给吹来了。 田丰华说,就你那ji巴客人,有作家重要?金华脸上的表情僵了僵,很快又暖过来,热情地跟易木水握手,坐在了易木水旁边。易木水发现,金华有点发福了,身子显得臃肿,腹部赘肉明显可见,不过脸色却很憔悴,一副官场中人常有的面容。跟八年前相比,金华老了许多。 四个人四瓶酒,田丰华摆出一个阵势,大有让易木水当场兑现的架势。易木水心想豁出去了,反正有金华在场,田丰华也不敢太放肆。再说了,这两天他从田丰华身上看到许多看不到的东西,兴许对他来说,这就是财富。 易木水很快发现,自己的判断失误。不光田丰华的副总于丽丽,就连区委书记金华在田丰华面前也是恭恭敬敬,田丰华说啥就是啥,包括田丰华骂脏话。田丰华的脏话可谓张口即来,见金华投机没喝尽,田丰华说,是你下面那个呀,一张就漏水,留那么高的茬子,让大炮轰呀。金华只好端起酒杯,规规矩矩喝尽了。轮到金华跟易木水猜拳,金华刚赖了一拳,田丰华骂,要喝痛快喝,少端你那ji巴架子。 怎么会这样?田丰华简直就是成心找茬,故意给金华难堪。易木水经过不少酒场,从没见这么侮辱人的,况且人家还是书记。他怕金华难堪,主动替金华喝了一杯。金华倒像是习惯了,她说,没事儿,老田那嘴,习惯了,甭管他,我们继续来。田丰华接过话说,我这嘴是骂惯了,可比你们卖嘴好,你们到处卖嘴,猜人们说啥,下水道! 简直太过分了!易木水猛地放下酒杯,瞪眼看田丰华。副总于丽丽忙起来打圆场,说你们是老同学,打是亲骂是爱,这样才显得热闹。田丰华大约没想到易木水会动怒,抽着烟不言语了。金华果然有点受不住,青紫着脸,一仰脖子猛灌了一口酒。 田丰华竟是这样一个人,一分钟不刻薄别人他就活不成,仿佛只有在对别人的刻薄里他才能获得一种满足。后来易木水听说,田丰华骂人最凶的一次是接待某个地方领导,借着酒劲儿先是把一桌人骂散,后来又追出去,一个挨一个骂回来。领导受了感染,跟田丰华对骂,结果两人因恶骂结下了深厚的私交。 易木水没了酒兴,任田丰华怎么说,就是不再动一杯酒。他现在很后悔,不该坚持住在田丰华这里,更不该跟田丰华喝什么酒。想想八年前林志雄设宴,金华作为贵宾,被一桌人抬举着,谈笑风生,显尽副区长的风采。在田丰华面前,她完全换了个人似的,简直没一点尊严。如果说田丰华是借机给他易木水显摆一下威风,金华又是为了什么?易木水完全不明白了。 田丰华劝了半天,易木水还是不为所动,他已打定主意,酒席一散便跟田丰华告辞。然而事情突然起了变化,田丰华猛地抓起酒瓶说,看不起我是不,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这世界他妈的谁能看起谁呀!说着一仰脖子,把一瓶酒全灌下了。副总于丽丽想夺过酒瓶,没想到他反手就是一巴掌,把人都扇愣怔了。 田丰华喝醉了,倒在地上扶不起来,在场的服务员吓得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据于丽丽说,这是田丰华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喝醉。 金华送易木水回宾馆,两个人谁都不说话,田丰华仿佛是一个疙瘩堵在两人的心坎上。进了房间,金华说,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算了老易,不要为这些不值得的事伤自己。 为什么? 不为什么。金华捋捋头发,露出一张疲惫而又无奈的脸,不光对我,除了市里几个主要领导,他把谁都不放眼里。 他也太张狂了吧。 其实他心地不坏的,他是个很矛盾的人,多接触几次,你就会明白的。 金华不再说话,只是目光楚楚地望着易木水,仿佛心头凝结着解不开的惆怅。易木水不再提田丰华,这些年他跟金华偶尔通电话,算是了解一些她的情况。金华虽说仕途顺利,生活却不顺得很,跟丈夫积怨已久,却又不能离婚。人生总是很难两全。 默坐了会儿,金华告辞,易木水感觉金华有话没说出来。送出房间,金华说,改天有空一起坐坐。易木水点头答应。 易木水再回到房间,看见叶倩立在床前。今天的叶倩妩媚动人,散开的长发垂落肩上,覆盖了两个美丽的肩膀,落地的长裙衬得她仙女一样的空灵无骨,一袭暗香浮动,目光缓缓一移,美艳得令人心惊! 洗个澡吧,热水给您放好了。 不用了,易木水的心砰砰乱跳,语气短促得像是接不上气,你回去吧。 叶倩突然褪下了长裙。 十二作坊四 四 易木水猛然觉得,生活打开了另一扇门,陌生的脸,陌生的呼吸,陌生的笑,陌生的哭。他像个看客,被带进一个视觉全新的世界。 世界在这儿倒置,本末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有一个姿态,或变形、或扭曲、或挣扎、或绝望。其实这都没关系,你选择某个姿态,这姿态便给你空间,现在看你能不能在这个空间里把自己演好,演好你便完全成了你自己,自己的笑,自己的哭,自己的怒骂,自己的愤慨。易木水听到了这种声音,一种跟经验无关的声音,人的经验往往是致命的,它让人迷失掉一种方向,易木水努力把这个方向打开,他看到困倦在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陌生、新鲜而又具有某种不可抗拒力。易木水顺着这个指引,往深处走,往危险处走,这种走带有某种冒险,它会将完整的自己打破,变成碎片。易木水再次看到碎片,带着光芒,带着锐利,带着生或死的尖叫,易木水兴奋了。易木水没想自己会兴奋,没想自己会重新获得快感,是的,快感,易木水久违了的东西。而在同样的窗口,易木水却触到了另一种坚硬,冰凉、麻木、困倦,声音不再,泪水不再,一道坚硬的波浪腾起,世界发出锐疼的喊叫。 易木水看到了另一种可能,追赶的可能。本来选择逃避的易木水换了一种方式,他原本还是喜欢追赶的。 易木水搬到了丰华集团的贵宾楼。 对于自己的这个决定,易木水感到吃惊。 到现在易木水才知道,田丰华是集酒业、房地产开发、物资购销、宾馆酒楼等于一体的丰华实业的总裁。他在这个城市的位置,已远远超过了当年的林志雄。 十三作坊就是丰华酒厂出品的。 易木水还了解到,几年前,就在十二作坊畅销西北大地的时候,这个城市的市长提出了一个以酒兴市的战略,他在会上公开讲,我们要把酒业做大做强,做成我们的支柱产业,要解放思想,破除固步自封的观念,不仅十二作坊,还要发展十三作坊、十四作坊等等。田丰华正是在这个战略的带动下,兴办了酒厂,推出了十三作坊。 十三作坊。易木水玩味了许久。 据叶倩讲,田丰华最早是贩猪的,办过肉类加工厂,后来种养加一齐上,很快成为本地的猪大王。城市建设刚刚兴起,他又涉足房地产,狠赚了一笔。这些年田丰华有点保守,除了做酒,别的都不太感兴趣。 那十二作坊呢?易木水问。 垮了。半晌叶倩说。 这大大出乎易木水的预料,怪不得那天电话里林志雄是那种口气。易木水决定找林志雄问个究竟,可一连打了几天电话,都找不到人。手机关机,打到办公室,秘书小姐说林总不在。易木水知道林志雄在躲他,不想见他,可他太想搞清楚十二作坊和林志雄的故事了。 丰华集团修得很气派,一条宽十五米的丁字型木结构长廊连接着公路与厂门,一进厂门,迎面是一堵宽大的屏壁,壁面绘着巨龙腾飞的图案,中间一个刚劲有力的田字。屏壁后面,便是六层高的办公大楼,清一色的大理石贴面,楼顶竖着本省著名书法家题写的丰华集团四个大字。从一楼到六楼,楼道里悬挂的都是大小不等的各色照片。有省市领导视察丰华集团的,有田丰华获得各种荣誉奖章的。其中最大的一张是今年他在人民大会堂荣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的巨幅照片,上面的田丰华意气风发,精神烁烁,颇有一番名人的风采。 易木水在一幅照片前停住,是去年年底田丰华在全区优秀民营企业家表彰大会上受奖的照片,给他颁奖的正是区委书记金华。田丰华双手捧着奖牌,正在弯腰给金华鞠躬。照片照得有点滑稽,大约是拍摄角度的原因,照片上的田丰华看上去不像是在鞠躬,倒更像清朝官员接旨的样子。易木水一时弄不明白,田丰华为啥要把这样一张照片也挂出来,他看不出照片的角度有问题?看着这样一幅照片,易木水怎么也无法把它和酒桌上田丰华对金华的羞骂联系到一起。看来生活真是无法用肉眼看明白的。 厂区宽敞整洁,花坛后面便是丰华酒业。易木水静静地站在阳光下,闻着花草的芳香,看着进进出出表情严肃的工人。易木水忽然有些恍惚,眼前的一切真是当年那个谁也瞧不起的猪日的创造的么? 易木水闻到了酒香,那是一种植根在他血液里的香味,酸酸的,甜甜的,仿佛深入到灵魂里,能把人带到一个可以恣意畅想的世界。 奇怪,怎么不见粮垛哩?易木水的记忆里,酒厂最诱人的不是那清冽透明的酒液,而是一大垛一大垛的粮食。在那个充满饥饿的年代,只要一望见黄灿灿的包谷垛,易木水的口水就会决堤一般。他们常常趴在古城墙外,盯住粮垛发呆,说来也怪,盯上一阵,肚子真就不那么饿了。 也不见烧坊。易木水至今还记得父亲光着膀子在烧房翻弄酒糟的情景,有次趁父亲不注意,他还快快抓了把酒糟,塞进嘴里,那带着沤臭的酸甜味儿是他品尝过的最难忘的味道。 的确没有,易木水一连观察了几天,也不见酒厂有粮车进入,更不见香喷喷的酒糟拉出来。易木水奇怪了,酒厂没酒糟,酒从哪来? 这天晚上田丰华又喝醉了,说是跟工商喝的,他跌跌撞撞走进易木水房间,躺在沙发上就骂起了人。易木水已对田丰华的骂人习惯了,他给田丰华倒了杯水,拍拍他的肩,说少喝点吧,身体要紧。田丰华翻起身说,操,你巴不得我喝死哩,不喝,你到我这位子上试试,要是你一天喝一顿,能把事儿办成,我给你磕头。 易木水没说什么,他已经有些理解田丰华了。 两个人随便拉呱了起来,易木水忍不住问,咋不见你这儿有酒糟呀?田丰华操了一声,都啥年代了,还酒糟哩,告诉你吧,我这厂子窖池压根儿就没修。现在做酒,有条包装线就很不错了。 易木水听得有些发愣,八年前他们到十二作坊,那儿的二百多个窖子可是满满的呀。 不懂了吧,还酿酒世家哩。田丰华有些得意,想赚钱,就搞高科技,勾兑,或者直接从外地进散酒,往瓶里灌不就得了。田丰华一时兴起,跟易木水讲起了自己的生意经。原来,十二作坊那些传统工艺都被废除了,眼下的酒厂,顶多有条包装线,有些索性啥也没有,直接从外地进成品,冠上自己的商标便成。这样成本能降一半,还少养不少工人。产品卖得动卖不动,一是看包装,二是看促销。田丰华说,他一年用于促销的费用,就是生产成本的两倍还多。酒店开瓶费,商场进入费,服务员的好处费,各个层面老板的回扣,五花八门,令易木水开了眼界。 易木水算了账,那些标价五十多元的酒,真正酒的成本还不到五元钱。易木水出了一身冷汗。 金华要请易木水单独吃饭。 两个人在约定的酒店见了面,金华问易木水,喝点啥酒?易木水马上摇头,说我再也不喝酒了。金华问为什么,还记着那天的不愉快?易木水说不是,至于什么原因,他不会告诉金华。金华也不勉强,两人边吃边聊。易木水很想从金华嘴里了解一点林志雄的情况。当年林志雄跟金华竞争副区长的位置,争到白热化时林志雄突然退了出来,主动提出到酒厂任职。林志雄用五年时间将一个小酒厂发展成大集团,成了全省有名的骨干企业。这中间,林志雄没少帮金华的忙。林志雄似乎还沉浸在中学时代的那个梦里没有醒来,可以说没有林志雄和十二作坊,就没有金华今天的仕途。可金华像是有意回避林志雄,回避十二作坊。易木水不好硬问。 金华不停地给易木水诉苦,说这书记没法儿干了,再干,怕是赔了青春赔家庭,赔了家庭赔性命。易木水笑道,没那么严重吧,你这是故意拿我这个落魄人开涮。金华一本正经道,我跟你吐的是真言,你知道么,现在企业不景气,单是税收这一块,就够你哭的,更别说下岗、再就业这些头疼事儿了。 不是民营企业发展很快么?易木水问。 唉,别提了,过去一个酒厂纳全区三分之一的税,现在可好,十个酒厂纳不了一千万,你让我这书记咋当?工人要吃饭,干部要拿工资,农民要奔小康,难哪,老易,哪像你写小说,爱怎么写怎么写,天马行空,世界由你一个人操纵。 易木水叹了口气,他相信金华说的是实话。 聊到后来,金华突然话锋一转,老易,帮老同学一把吧。易木水惊讶,我怎么帮,我现在泥菩萨过河,自己都不知道明天咋过呢。金华扑哧一笑,老同学,你就少跟我打官腔了,今天约你,真的是想求你帮我一把,能不能跟钟书记说说,或者给小妹引见一下,成不成那就全看天命了。 易木水心猛地一沉,他绝没想到金华会跟他提这个要求。 十二作坊五 五 混沌只是一种感觉,可真实起来却很怕人。易木水一直以为自己是混沌的,带点蛮荒未开的样子。这样的状态他持续了很久,可以说混沌成了他创作的前提。有一天醒来,易木水忽然发现,眼前的世界不像了,落在他心上的投影更是陌生得不敢辨认,思维如同坚冰封住的河床,瞬间僵固。易木水感觉思想游离于身体之外,灵魂之外,再也回不到原来的状态了。易木水奋力地想敲开另一扇门,把自己的头颅伸出去,他害怕窒息,害怕从此变成一只困兽,找不到方向也找不到目标。世界哪儿有门呀? 易木水在一种绝望的状态里挣扎许久,终是无力地缴械投降。投降其实也是一种良好的人生态度,为什么总要挣扎呢?这时候易木水看见有一道影子闪过,仿佛灵光一般,给他一种暗示。易木水奋力突围出去,赤足奔跑在追赶的路上。易木水看到了另一种混沌,清澈透明,不带杂质,却仍然是混沌。 世界到底有几种起源呢,或者我们为之追随为之呐喊的清澈到底存不存在?易木水真是混沌极了,从一种混沌逃向另一种混沌,以一种混沌追赶另一种混沌,难道这就是易木水追求的幸福或是目标?易木水精疲力竭地躺在河床上,渴望将灵魂与思想彻底分离,人不能受灵魂之累,同样不能受思想之苦,易木水愿意活得清澈些,透明些,那样他便能守住身边的女人,过一种离幸福不远的日子,有性,或许还会有爱,这两者一结合,易木水感觉中的梦境就离自己不远了。 易木水跟钟凌峰的关系,外界鲜有人知。 这是一种跟世俗完全扯不上边的关系。 长篇小说作秀时代遭到批评后,是钟副书记提出查禁的。易木水深感不理解,钟凌峰说,老易啊,人生什么错误都可以犯,就是政治错误不能犯,你这书犯的是政治错误!你知道后果有多严重么?钟凌峰一直关注着易木水的创作,书刚出版,他便感觉气味不正常,果然,随着小说的热销批评的声浪也高起来,直到有关方面发了话,钟凌峰才快刀斩乱麻,果断地作出查封的决定。查封就是为了不再让你的错误无边际地扩大下去,你明白么?见易木水点头,钟凌峰又说,你暂时啥也不要写了,换换脑筋,或者我给你假,没事干脆钓鱼去。第二天他便接到免职的决定。到这里来的前一天,他跟钟凌峰见过面,钟凌峰说,下去看看也好,创作上出了问题,并不是把你整个人都否定了,实在不行,就在市上干个副书记,我看你是和生活越来越脱节了。 金华怎么知道他跟钟副书记的关系? 包括林志雄,他也从未透露过,有些关系是永远不能向别人透露的。 金华走时给他放了个包,十万块钱!金华说,权当试一试吧,成功与否只能看天命。金华的目的是想到市上工作,也就是官升一级,这是最后一班车了。搭得上搭不上全看你了,金华温情脉脉看着他说。 易木水忽然觉得金华这个女人很陌生,拿着烫手的十万块钱,一时不知该咋处理。 这时叶倩进来说,田总请他去办公室。 田丰华的办公室更是豪华,足有文学院的会议室那么大,左手这堵墙整体装了一排书柜,上面码满砖头一般厚的辞典或大全,最显眼的位置居然摆着毛泽东选集,还有哈佛管理全集现代企业集团等经济类专著,有趣的是,易木水的所有作品也都在这儿,包括一些刊发他作品的杂志,真不知他是怎么收集的。 田丰华刚喝完酒回来,躺在里间休息,易木水先没打扰他,饶有兴趣地环顾着屋子。墙壁上挂满了田丰华跟领导的合影,有些竟是眼下省里的实力派人物,还好,没看到钟副书记的影子。田丰华的荣誉奖章可谓琳琅满目,易木水随手翻开一份烫红封面的聘书,竟是中国酒文化研究会研究员的聘书,后面几份就更为奇怪,什么建筑文化研究会、美食文化研究会理事,还有一张中国现代经济研究会的专家证书。易木水正看得入神,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你觉得可笑是不? 田丰华出来了,目光怪异地盯住易木水说,我也觉得好笑,我现在都成文化大王了。易木水见田丰华喝得不是十分醉,心里松了口气。田丰华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说,放心,我今儿个不会骂人,更不会做让你难堪的事。说着他请易木水坐下,亲手沏了茶,很有诚意地说,我很想跟你聊聊。 易木水觉得田丰华今天有点怪,一没了那副凶相,让人误以为他不是田丰华。田丰华指着厚厚一沓证书说,老易你信不,只要我乐意,再高级的证书也有人给我发。易木水点头,但他不明白田丰华说这话的意思。田丰华接着说,文化算什么东西,连我这样的人现在都是文化专家,他说,老易你写书还有意思么?这倒是个有意思的话题,易木水等他说下去。他说,老易你别多心,现在最无聊的就是文化,还有你们这些文化人,我看过你写的书,我送你四个字,爱听不?易木水说,我在听。田丰华嘿嘿笑了两声,隔靴搔痒。 易木水心一动,眼神亮了一下。 别说你这样的作家,就是再大名气的文化人,只要我田丰华高兴,他就能专门为我创作作品。易木水心里很不舒服,不过还是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你知道么,田丰华接着说,这些年从我桌边上溜过去的各路记者、文化名人有多少,我真不知道他们到这世界上来是做什么的,难道仅仅为了讨好我们这些粗人。 田丰华还算有自知之明,终于承认自己是粗人。 不过老易,你不一样,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我最尊重谁么?田丰华的目光盯住了易木水,易木水突然感觉到那目光有种逼人的力量。 是你,易木水。 易木水有些脸红,不是自作多情,是发自心底的不安。 我不是恭维你,老易,我是一个绝少恭维别人的人,在我心里,你还是中学时那个样子,一点没变,这便是我尊敬你的理由。田丰华的话让易木水意外,他居然也是个怀旧的人。生活是可以改变一切的,多少人在它面前变得面目全非,田丰华发起了感慨,他的样子突然像个诗人,易木水想起了数年前古城墙下充满激情的金果,还有躺在乱草中的他自己。 知道我为什么骂金华么?田丰华突然问。易木水摇摇头,不过他说,你对金华有点过分。 过分?田丰华突然激动了,我为什么不过分,她跑官找我,发不出工资找我,完不成税收找我,修公路修学校就连修广场也离不开我,我贴她脸上的金还少么,我为什么不能骂骂她?田丰华咳嗽了两声,因为太激动,他的脸涨得通红,像充满了猪血。你别以为在我面前她装得多乖,背地里不知怎么恨我哩,我骂她十句,不顶她骂我一句呀。 她会骂你?易木水抬眼问,样子显得吃惊。田丰华像是突然被什么触动了,你知道她骂我什么,猪日的!这婊子,她压根儿就没看起过我。田丰华有些咬牙切齿,她每年从我这白拿的钱有多少,修栋学校都不止,如果不是我,哪有她的书记,可她给你多少,十万,她以为十万就能把你买动。 易木水惊得瞳孔都放大了。 你别吃惊,就你们那点破事,瞒得了我?田丰华略带诡谲地笑了笑,转而轻松地说,放心,你那层关系我永远不知道。 易木水头上起了一层虚汗,他这才真正感觉出田丰华的老辣来。 田丰华说,有些人是压根沾不得的,有些关系却跟老酒一样,只有时间才能证明它的醇香。易木水有同感地点了点头,这时候的田丰华已在他心里大变了样,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对他的看法了。他几乎动了情地说,老田,我误解你了。 可你终究还是看不起我这个粗人呀。 老田,别这么说,我是真心的。 操,还真心,那我送你的女人为啥不睡?嫌我睡过了,还是怕我踩你脚后跟?田丰华的脸上闪出一丝坏笑,易木水忽然看见了中学时候一脸坏气的田丰华,他站起身,抡了田丰华一拳头骂道,好你个猪日的,算计我。 骂得好,骂得好呀,老易,你总算骂我了,你个饿死鬼,总算把我当人了。田丰华还了一拳,骂出了易木水的外号。 两个人倒沙发上,哈哈大笑起来。 走,喝酒去,痛快,痛快呀。 易木水执意不去,田丰华急了,说我请你喝好酒,真正的粮食酒,十二作坊。 十二作坊6-8 六 什么是好酒,谁又能真正懂酒?田丰华喝醉时说,酒是什么,酒是伤心人的泪,酒是老百姓的血。 易木水至今还记得,父亲临死时的样子。 父亲一辈子没胜过林大年,同在烧酒坊,同带了一班人,父亲酿出的酒就是没林大年的香。都说林大年有脚臭,窖子刚发酵完,林大年就赤脚跳到糟子里,一顿乱踩,说正是他的脚气,让酒具有了某种不可替代的香气。林大年的脚臭易木水算是领教过,那可真是铺天盖地,只要一拐进他家巷子,那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臭气便汹涌而来,这时候的林大年一定赤脚躺在他家光床板上,那屋子让他一躺,保准三天进不去人。父亲为此暗暗地焐过自己的脚,想把它焐得跟林大年的一样臭,直到母亲拿着笤帚,把他赶出家门,他便疯了般地扑向烧坊,跳进酒糟里,可是等酒酿出来,还是没有林大年的味儿。 父亲几乎绝望了,作为酿酒人,他酿不出林大年那样香醇的酒,就是人生最大的失败,他决计放弃,再也不跟林大年争了。父亲端着酒壶,坐在林大年的光床板上,说,喝一口吧,好赖也跟你斗了几十年,现在不斗了,赶明儿我看大门去。林大年捧着酒壶,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说,知道你为啥酿不出好酒来么?父亲哑巴着,这个问题对他已不重要了,他打定主意不再跟酒糟打交道。你心计太重呀,林大年又呷了一口,赢的心太重,你就输了。酒是啥?都说它是五谷的精华,其实不然,你只当它是你的孩子,当它是你的婆娘,高兴时哄着它,有气时撒给它,它就自自然然跟你投缘了,千万别带杂念。你不带杂念,酒味就自然纯,你懂我的意思么?林大年的目光搁在父亲脸上,父亲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没听着,捧着酒壶的手微微发抖,猛地,父亲把酒壶往空中一扬,抱头痛哭起来,酒壶重重地落他头上,他居然没知觉。 父亲有他哭的理由,他一辈子不愿意输,总想把一切过在别人前头,讨老婆如此,生儿子如此,就连下一盘棋,也不愿别人赢他。父亲为此起早贪黑,没明没夜地苦,没明没夜地干,可父亲何时赢过呀,除了他老婆比别人稍稍多那么点姿色,除了他儿子比别人功课稍稍好那么一点,父亲就没别的骄傲了,他居然连儿子的肚子都混不饱,居然连给老婆像样点的花布都扯不起,父亲能不哭么。 父亲哭完了,哭够了,抱着个空酒壶回来了。打那以后,父亲完全像变了个人,他再也不跟谁较劲了,过得有点懒散,甚至有点无耻,因为他把床上那档子事看得更紧了,他觉得过去浪费了太多大好时光,既然给不了母亲太多别的,那就把床上的事做勤做细点吧。对此母亲倒也没说什么,整日红润着脸,有说有笑,仿佛好日子开了头。父亲照旧烧他的酒,只是绝口不提要跟林大年比了。忽一日,父亲的徒弟兴冲冲跑来说,胜过了,胜过了。他怀里抱两个酒壶,一个是林大年烧的,一个是父亲烧的,父亲不相信地分别尝了一口,果然他一下跳了起来,欣喜若狂地冲全家人喊,我胜过了,我终于胜过了。说着非要母亲尝,母亲刚要接酒壶,却见父亲一头栽到床下,再也没起来。 在父亲的葬礼上,林大年显得比谁都悲痛,他最后说,酒是什么,是透明的液体,浑浊的世界呀,为啥一定要分出个胜负来。 没想到田丰华也对十二作坊赞不绝口。他告诉易木水一个秘密,他喝来喝去,还是最爱十二作坊。那你为啥要给我喝十三作坊?易木水想起头痛欲裂的那个晚上。那是极品呀!田丰华说。 关于十二作坊衰败的大致背景,还是田丰华告诉易木水的。田丰华说,那些年本地人造酒造疯了,什么十作坊,八作坊,十四作坊,连二十作坊都有了,仿佛数字越大越能唬住人。这些酒一出,极大地冲击了市场。能有多少人喝酒?田丰华嘲笑地反问了易木水一句。外销销不出去,只有在本地市场上瞎折腾,结果可想而知。更有甚者,索性就造假,低价甩出去,把个好端端的十二作坊硬是给挤垮了。 田丰华说,当年他为了挤掉各路英豪,下了多大功夫,他不惜动用黑社会,将杂牌酒统统挤出酒店,重金打通工商,查扣了一大批,这才让十三作坊站稳了脚。 那林志雄呢,他就没一点招数?易木水忍不住问。 不提他,干嘛非要提他。田丰华跟金华一样,对林志雄绝口不提,这更加重了易木水的疑问。后来终于从于丽丽口中,易木水听到一些林志雄的传闻。 十二作坊被挤垮以后,林志雄拿着一份报告,终日奔走在向上层呼吁的路上。林志雄从税收、就业、保护地方名牌多个角度请求上面关闭小厂,不搞恶性竞争,但那时谁敢站出来为他说话,小酒厂热火朝天,酒业大战极大地带动了其他辅助产业,你不在竞争中胜出就只能被竞争淘汰,谁敢逆洪流而转?况且十二作坊一被挤出市场,整个集团就像大厦哗地倒了下来,林志雄被各样麻烦纠缠着,哪还有精力再反戈一击。 毕竟他是国有的呀,田总花的钱他敢花么?于丽丽说。 易木水似乎懂了。正如于丽丽所说,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开始了。于丽丽最后告诉易木水,工人大批下岗后,告状信满天飞,上面对林志雄做出了停职审查的决定,审查来审查去,也没个结果,前些日子,林志雄才回到了十二作坊,不过厂子已跟关门差不多了。 怪不得哩。 现在回想起金华当时躲躲闪闪的表情,易木水才算是明白了,林志雄是敏感人物呀。 易木水对此行有些泄气,如果不是叶倩,他都要打道回府了。 七 叶倩的事有些复杂。 易木水穷其一生,终是未完成灵魂和思想的彻底分离,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只是个躯壳,灵魂飘离在肉体之外,思想又高高在上,鄙视着他。更多的时候他却被思想或灵魂纠缠着,肉体反倒不复存在。没有什么是和谐的,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易木水花了比别人多得多的时间,都有点心力衰竭了。现在他渴望躺下来,躺在一大片荒蛮未开的混沌里,只专注于肉体,有时候肉体的需求才是唯一真实的需求,比如性,比如女人。可易木水吃惊地发现,肉体也是能变荒蛮的,它甚至让你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肉体。那么还有什么不能怀疑的呢? 易木水觉得这辈子是走不出这个怪圈了,他可能被自己困死。 叶倩褪去长裙的一瞬,易木水有股扑上去的冲动,这些日子,叶倩的气息始终缠绕在他身边,那是一种接近于春天的气息,能让一切僵死的东西复活。易木水好久没有性生活了,自从发现妻子有了外遇,他对女人的欲望忽然间僵死。易木水是一个不能容忍侵犯的人,尤其是关于他同床共枕的女人。易木水顽固地封锁了自己的欲望,把所有对女人的爱恨连同肉体的需求中止在了某个日子,到叶倩褪去长裙的这天,时间已达三年。 对一个靠激情和灵感吃饭的作家来说,这是不可想象的,对一个正常男人更是不可思议。易木水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才四十多岁,不能不说这种封锁很残忍。易木水最初见到叶倩,脑子里曾经闪过一个念头,极荒谬,却又那么真实,他要跟这个女孩子来次一夜情。这念头毫无来由,突然得很,把易木水自己也吓懵了。后来仔细想了想,是叶倩身上的某种气息让他产生了这个荒诞念头。是的,叶倩是美丽的,但美丽的女人并不都能让男人产生上床的冲动,有些女人的美丽甚至让男人本能地排斥。易木水觉得叶倩是他等待的那种女人,仿佛一直存活在他的记忆里,突然走出来,就是为了带他走进一个新鲜的世界。易木水现在太渴望有新鲜的事物来装扮自己的生活了。 易木水认定叶倩是一个伤痕累累的女人,她的伤仿佛古城墙上的弹痕一样,有一种古典的悲情,更有种荒草淹没的味道,如果把它打开,里面说不定同样有口深井,能供他喘息一生。同时易木水认定,这个女人一直在等某个人走来,等得有些固执,以至完全把她自己给荒没了。现在易木水来了,易木水无法让自己视而不见,或袖手旁观。 但是,易木水是一个总爱给自己的思想制造但是的男人,思想又往往左右着行动,正是这一个个但是,让他的生活变得逻辑有余而感性不足,这又是他作为一个作家的最大缺陷,易木水改变不了自己,他在一次次人生悲剧的重复中演绎着这个但是,无怨无悔。易木水在关键时刻想到了自己的年龄,还有他做人的信条。他不能乘人之危,更不能不负责任。易木水走过去,轻轻拣起叶倩的长裙,像是拣起一个丢在地上的梦,一片不应该凋落的花瓣,给她穿好,然后拍拍她秀发覆盖着的肩膀,那确是一双诱惑无穷的肩膀,易木水后来回味过无数遍。回去睡吧,别伤害自己,易木水说。 叶倩眼里闪出一种叫泪花的东西,盈盈的。您看不上我?她问得有点傻气。 不是,易木水回答得很坚定,我很想留下你,但我不能,请原谅。 可我想留下。叶倩还是不想走,这时候她早把田丰华交待她的话忘了,她说的是自己的话,尽管二者最终导致的结果很可能一样,那就是让易木水睡她。只有让易木水睡了她,田丰华才有理由看不起易木水,否则,田丰华这辈子都赢不了易木水。男人的逻辑有时候荒唐得连孩子都不如。 你会后悔的,我也会后悔,你不能让我们为这一夜背负上太沉重的东西。易木水说得有些深奥,叶倩没听懂,但她感觉懂了,她的感觉总是不骗她。叶倩吻了易木水的额头,谢谢你,晚安。 那夜,易木水没睡着。 叶倩更是睡不着。 田丰华请易木水喝十二作坊时,叫上了叶倩。叶倩一开始战战兢兢,田丰华说,你大方点,今天我不会骂你,我郑重给你介绍易木老师,希望你能抓住机会。 易木水和叶倩互相望了一眼,他们发现彼此认识已很久了,都有点地老天荒的味道。那场酒喝得的确痛快,三个人都有点高,但都没醉,田丰华确实没骂叶倩,而且出奇地尊重,仿佛她不是自己曾经睡过骂过却又真心付出过的女人,倒像是易木水的女人,或者就是易木水的化身。后来田丰华让叶倩送易木水回去,他第一次光明磊落地说,从今天开始你们的事跟我没关系。那晚他们应该睡在一起,至少田丰华这个疙瘩解开了,但是没有,这一次是叶倩不允许自己。 叶倩躺在另一张床上,两张床有一定的距离,灯光调到只能朦朦胧胧看见对方脸的程度。那种朦胧真叫微妙,两个人彼此欣赏着对方,感觉着对方,却又离道德良心这些肉麻的词远远的。他们一次次问自己,对面那个是他(她)吗?大约是夜晚太美的缘故,两人都不愿浪费掉,他们说起了话。叶倩告诉易木水,田丰华确实睡过她,睡了三年,是她自愿的。叶倩还说,她不恨田丰华,如果不是田丰华,她这样的女孩为了养家说不定得去做鸡,她的家境很是不好。叶倩笑了笑,她第一次有了如此轻松的笑。叶倩略带几分俏皮,还朝外伸了伸修长的腿,她相信易木水看到了,那腿美得连她自己都忍不住想抚摸,她没有收,就那样露着,很惬意地享受着易木水的目光。做鸡也没什么不好,但母亲一定会很伤心,她像是自言自语。这样过了一阵,叶倩忍不住又说,她想嫁给田丰华,有一阵子田丰华也想娶她,直到见了田丰华的妻子,她就不这么想了,还劝田丰华也别这么想。田丰华为此打了她,还让她滚,叶倩说我不滚,我就守在你身边,时刻给你提个醒,再不要把感情用在一些不值得的女人身上了。 叶倩的故事讲完了,她让易木水讲。易木水说我没故事,或许以后会有,等有了再讲给你。叶倩说以后的故事不用你讲,我自己会体味。 这句话一下让夜晚充满暧昧。 那一刻,易木水忽然想起了结发妻子曲雅。他好久没想她了,是叶倩让他想起了她,他觉得她们有点像,但又确确实实是两类人。易木水哭了,流了不少泪,这是易木水第一次流泪,他没想到自己还会有泪水流出来,以前他总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泪水的人。易木水同时知道,这泪是为曲雅流的,他觉得爱情比起生命来,还是生命要美得多。 现在,叶倩就坐在易木水边上,跟田丰华没关系,是叶倩自己来的。你真要走?叶倩问。要走,易木水说。还会来么?叶倩问。不知道,易木水说。两个人便沉默,他们感到话说到这儿触到了一个暗礁,轻易绕不过去,他们的方向都有些模糊,不知道是前行还是后退,索性就停在那儿。等潮水过去,或许暗礁就不再成阻碍了。 我陪你去街上走走吧,叶倩说。 好主意,易木水总算轻松了。 两人来到街上,望着川流的车,拥挤的人,感觉心里空荡荡的,没有房间里那么踏实。但谁也不敢再回到房间去,怕出事。能出什么事呢?叶倩笑了笑,易木水也笑了笑。这时易木水忽然看见一家店,店不大,但挤满了人,店名叫三味一绝——田瘸子猪手,易木水眼睛一亮,顿觉香味扑鼻,忍不住就往里扑。叶倩说,你进去吧,我在这等你。 易木水没理会,径直走进去,果然有一种走进梦里的感觉。店主人是一个中年妇女,长得有点糙,腿还罗圈着,人收拾得倒很利落。易木水说,来两个。中年妇女看他一眼,说一个就够了,吃不了浪费。易木水说那就来三个。中年妇女真就给了他三个,眼睁睁望着他一气啃下去,好像还意犹未尽。你是外地人?中年妇女问。不,地道的本地人。多年没吃了?嗯。易木水用手抹着嘴,目光还馋滴滴盯在猪手上。中年妇女又问,你觉得味道纯么,跟老瘸子的比起来,咋样?易木水结舌了,红着脸瞥了一眼店主人,匆匆付账走了出来。 易木水压根就没吃过老瘸子的猪手。 叶倩望着他的样子,说,她就是田总老婆。 是么?易木水怅然地盯着小店望了会儿,默默转身,默默融进人流。 人生或许根本没有混沌与清澈之分,易木水发现是自己把问题搞复杂了,他在自以为是的路上走了很多年,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错在了哪里。 八 易木水决计要走了,临行前他想做最后一件事,看望一眼林大年。 顺着路人指的方向,易木水努力辨认着,海子巷陌生得让他不敢相认,却又那般亲切,仿佛一刻也没离开过。在一幢破旧的居民楼里,易木水敲开林大年的门,林大年高大的身子弯曲着,背驼了,腰也弓了,咳声连连。林大年似乎知道他要来,又像是一直在等着他,进了屋,一张方桌上摆着两瓶酒,一瓶十二作坊,一瓶十三作坊,极品,两个酒盅,林大年正在独自品饮。 坐吧。林大年并没认出他,但这没关系,来谁都一样,包括那些跟他儿子讨饭碗的。 来一盅? 来一盅。 爷儿俩碰了一杯。 林大年又斟满,这次是十三作坊。尝出什么了?林大年问。 易木水摇头。林大年又斟满,这样反复了几次,易木水忽然明白了什么,吃惊地说,不可能,绝不可能! 林大年笑了,啥叫可能,啥叫不可能,年轻人,你能让我明白么? 易木水最终也没告诉,他就是易风寒的儿子。他陪老人坐了一个下午,喝完了两瓶酒。暮色落下的时候,老人说,回去吧,他不会来我这儿,等也是白等。 易木水很想说他不是在等,他只是想坐坐,想闻闻他身上的酒味,可他啥也没说。一个人走在暮色里,易木水感到悲凉得很,路过一家小卖部,易木水一眼望见了一瓶十二作坊,他问多少钱,店主见有人问起十二作坊,一下来了兴致,说这酒卖疯时好几十块一瓶,后来居然五块钱都没人要,现在涨价了,十块。易木水问为啥,店主说有人收购呀,可惜没货了,就这一瓶,留个念想,多少钱也不卖。易木水又指着一瓶极品十三作坊问,店主说,这个贵,零卖一百二,你要可以优惠点,一百整。 易木水无言地走出来,店主奇怪地盯住他,半天都搞不清这个神经质的男人打听价格做啥。 古城墙依旧,可惜那片艾草不见了,再怎么寻觅,也无法从高楼大厦里看见荒草的影子。易木水怔怔地望了望,忽然听见一个声音——长大了做屠夫,天天吃猪手。 十二作坊就在眼前,空荡荡的厂门,几片枯叶在风中飘零,酒香不再,往事不再。易木水突然感到腿沉得迈不动,看来他只能就此止步了。 夜色沉沉地降下来,大地出奇的静。 许开祯,生于1966年,甘肃省文学院签约作家。曾做过政府秘书,乡企厂长,后担任某国有大型企业集团副总经理。2002年辞去公职,在家专事写作。己出版省委班子、打黑、人大代表、政法书记、上级、堕落门、大兵团、女县长等十余部有影响的长篇小说。 还给官人绿帽子 唐达天 国荣升为副局长后,身份、地位、待遇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过去,他受人支配,现在他却支配他人,过去上下班骑自行车,现在有小车接送,过去他见了领导要点头哈腰,现在,别人见了他要点头哈腰。更使他感到受用的是,经常可以被请吃请喝。渐渐地,他的人际交往也宽广了,觉得越活越滋润。他以切身的经验体会到,权力真是个好东西,难怪古时为了争权夺利,演绎出了宫廷政变、弑父杀兄的许多悲剧。为了一个权字,父子之间、兄弟之间尚且如此,何况他人乎? 国在单位上混了七八年,还没混出个名堂,就有些窝火。他的几个老同学就纷纷给他出主意,说国你不能太老实,该走的门子还得走,俗话说得好,生命在于运动,当官在于活动,不请不送原地不动,又请又送才能提升。国的这几个老同学现在都混得不错,在国听来都是些经验之谈,可是国却不知道该怎么去活动。 等客人一走,国的妻子芳诡谲地笑着说,我认识县委的张书记,不知能不能帮上这个忙?国吃惊地说,你认识张书记?你认识张书记怎么不早说?芳便笑着说,我也是最近才认识的。国说,太好了,认识张书记真是太好了。只要他能给我说一句话,我的头上就能晴开一片天。芳说,那就想办法让他为你说一句话,让我们的国头上晴出一片天来。 芳在县剧团当演员,这家剧团为了多向财政上要点钱,动不动就安排几场小型的舞会,专请县上的头头脑脑放松放松。头头脑脑们一来,团里的女演员们都得去陪舞,不去扣奖金,去了却不发加班费。尽管如此,女演员们还是乐此不疲,个个打扮得光彩夺目,生怕落在人后。芳就是在这种场合认识了县里的一号人物张书记。一来二往间,芳便与张书记混熟了,两人在舞场上也有了话题。张书记说,你的舞跳得真好,与你跳舞真是一种享受。芳心里一热,就将小胸脯朝前挺了挺说,张书记真是过奖了,只要你高兴,我可以随时奉陪。张书记一激动,就将芳的小腰儿朝怀中揽了揽,说,需要我办啥事就吱声。张书记又说,求我办事的人多得很,成天忙得推都推不了,可是你要是有啥事,我会竭尽全力的。芳明显地感觉到,张书记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那只胖乎乎的大手将她越搂越紧了。芳一阵感激,觉得像张书记这样的大人物不是谁想接触就能接触上的,她能接触上是她的福分。所以,她没有理由拒绝他的这份热情,更无法拒绝那只缠绕在她腰间的胖乎乎的大手。 有了这样的前提,芳觉得有必要找找张书记。于是,在一个和风习习的夜晚,芳与国敲开了张书记的家门。张书记一看进来的是芳,目光猛然亮了起来,就嗔怪芳说,你看你,来就来呗,拎这么多东西做啥?芳便莞尔一笑说,初上你的家门,岂能两手空空?说着就将所拎的东西放在了一边。落座寒暄了一阵,张书记就对芳说,有啥事儿嘛?有啥事儿就直说无妨。芳迟疑了一下说,没有,没啥事儿,我们就是来看看张书记。芳觉得开口要官的话她实在不好说,就只好把它咽在肚中。张书记噢了一声,说,以后要是有啥事儿就吱声,能帮的忙我一定会尽力而为。芳就灿烂地笑着说,谢谢张书记的关心,以后免不了要来麻烦你。 国一直傻呵呵地坐着,像个白痴。但他却把这一切一一看了个明白,在回来的路上才说,芳,以后张书记再问起你,你就可以说了。芳说我知道。国说,张书记这个人不错,有机会你可以多接触接触。芳说我知道。国又说,你要把握好分寸。芳说你烦不烦呀。国就不吱声了。 很快,团里又组织了一次小型舞会,专门招待县上的领导。张书记自然来了,芳自然也得去了,他们相视而笑,就算打了招呼。舞曲响起,芳就主动邀请张书记下了舞池。张书记高兴地说,芳,你知道不知道,这场舞会我是专为你举办的。芳说,怎么是专为我举办的?张书记说,我想见你又见不上,就只好让你们团举办了这场舞会,这样就能见到你,并且,还能堂而皇之地与你跳舞。芳一听不知说啥好,就将她的小手窝在张书记的那只胖乎乎的大手中,感到无比自豪,小鸟依人般地伏在他的怀中说,其实,我也想你,挺想你。 后来国就被单位派到南方学习去了,一个月回来后,国在家里遇到了张书记。那天正好是晚上十点多,张书记说,国你回来了?国说回来了,张书记好?张书记说,还好。说着就招了招手,示意他坐下。国就恭敬地坐在了一边。国坐下来后才感觉有点不对劲儿,好像自己成了客人,张书记反倒成了主人。这时候芳说话了,芳说,国,辛苦一下,到我家把小国接回来。国就向张书记打了一声招呼,去接孩子。国来到丈母娘家,小国已经睡着了,国返回时,懊悔无比,心想这女人太有心计了,支使我像支使儿子一样,这简直太不拿我当人了。 国悻悻回到家里,见张书记已经走了,脸就立马拉长了,正待发作,芳却说,你的事儿我跟张书记说了。国的那张拉长的脸渐渐舒展了。芳说,你的事儿很快就会得到落实。国的脸上浮出了喜色。国说,等落实了,再好好感谢感谢张书记。 果然,没过多久,就下文了,国被任命为副局长,原来的副局长被调到了别的单位,他便一跃成了二把手。国欣喜若狂,回家就把这个喜讯告诉给了芳。芳说,我知道了,张书记已经打电话告诉了你的事。国说,这下可要好好感谢感谢人家张书记,我们抽空再把他请到家里来招待招待。芳说,人家宴会都多得参加不过来,哪有工夫到咱这寒舍里来?国说,要不,再给他送点烟酒,表示表示我们的谢意。芳说,送烟酒的多得很,他才不稀罕。国说,那怎么办呢?干脆就送点钱吧。芳说,等以后再说吧。芳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得非常平静,以至于使国产生了很多想法,觉得女人这个东西是不能得志的,一旦得了志,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国荣升为副局长后,身份、地位、待遇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过去,他受人支配,现在他却支配他人;过去上下班骑自行车,现在有小车接送,过去他见了领导要点头哈腰;现在,别人见了他要点头哈腰。更使他感到受用的是,经常可以被请吃请喝。渐渐地,他的人际交往也宽广了,觉得越活越滋润。他以切身的经验体会到,权力真是个好东西,难怪古时为了争权夺利,演绎出了宫廷政变、弑父杀兄的许多悲剧。为了一个权字,父子之间、兄弟之间尚且如此,何况他人乎? 当然,国也有心理不平衡的时候。比如说,他一想起那次出差回来,芳像支使儿子一样把他支使出去,他就觉得这里面很有学问。继而,他又联想起仅凭两条烟、两瓶酒就能打动张书记,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所以,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心情非常糟糕,就觉得自己这个副局长当得真他妈的窝囊。当然,这种想法只是偶尔流露流露而已,更多的时候还是很畅快的,尤其是在他使用权力的时候。他的心情一畅快,也就想开了,觉得任何事都是有得必有失,为了个人的前途,损失一点也没有什么。男人嘛,要以大事为重,该睁一只眼闭一眼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能太斤斤计较。 日子一晃就翻了年。2月14日,这是流行到中国的一个特殊日子,国却不知道。就在这一天的早上,他接到了一个女孩的电话,声音脆生生的十分动听。女孩在电话那头说,今天晚上你有空吗?有空我请你吃饭。那个女孩叫云,是国的下属。国说,你怎么想起请我吃饭?云像只小母鸡一样咯咯地笑着说,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不是答应过要请你吃饭吗,你怎么忘了?国说,没有忘,你还挺讲信用的。云说没有忘就好,今天晚上就兑现,怎么样?国感觉到血一浪一浪地涌到了头部,心率也一下加快了许多。同一个漂亮的女孩单独去约会,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激动的事,然而,担心也由此而产生了,我与她约会时,倘若被同事瞧见了,或者被老婆单位上的人瞧见了怎么办?国这样一想,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舌头一滑就说出了一句拒绝的话。国说,云,改天吧,改天我们再约个时间好吗?今晚我还有点事。云有点不高兴地说,改天?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不想去拉倒。再见。说完,云就把电话挂了。 国的心犹如放在电梯上,一下下地沉了下来,放下电话老半天了,他的心还邪在云上无法平静下来。 云真像一朵云,一朵飘在天上的火烧云,热情、奔放、活泼、可人。那次单位集体去敦煌旅游,国一不小心就给云多拍了几张照片,其中的一张是以莫高窟为背景的半身照,风光鉴人,很有个性。冲洗出来后,云非常高兴,就向国要底片去放大。国说,版权是我的,你想要,先付两千元订金再说。其实,国有时候是挺幽默的,他这一幽默,往往使上下关系处得很融洽,大家也乐于同他接触。经国这么一说,云却不依不饶了,云说,我的版权归了你,我怎么不知道?大家一听,就起哄了,云自知失言,也跟着乐。国就红着脸说,好好好,我正式宣布版权放弃。我们的小姐个个是山下的老虎,惹不起我总能躲得起吧!云笑着接过底片说,改天请你吃饭,算作对你的酬谢。国觉得云不过是随口说了句客气话,没想到几个月过去了,云竟然想起来要兑现。 晚上,国回到家里,芳却没回来。芳给他打了个电话,说晚上有事晚回来,让他自己把自己照顾好。国无法把自己照顾好的,儿子在他姥姥家,他一个人懒得做饭,就上街吃了一碗牛肉面,回到家里打开电视,才知今天是情人节。顿时,心里翻江倒海,那气就一浪一浪地涌上胸口。国很清楚芳所说的有事指的是什么事,她肯定与那个大人物在一起,共度着这个浪漫而又温馨的节日。一想起这些,国就心如刀绞。当然,国很会调整自己的情绪,当他的情绪不好的时候,他就尽量地去想一想高兴的事儿,以此来冲淡不愉快的心情。于是,他就想起了一些令他愉快的事儿,想起他的职务带给他的许多荣耀和实惠。这样一想,他的情绪就慢慢地好转了。继而又想,如果他的职务能够再大一些,能够当上一把手该有多好呀!想到这里,他就不再生芳的气了,不但不生,还希望通过芳的努力,能使他再上一个台阶。他非常明白这样一个道理,一个人要想干大事,就必须要有大胸怀,想得到一点什么,就必须得付出点什么。 当国再次把心态调整好之后,他就非常懊悔,他的过错不是对妻子的宽容,而是不该失去与云的单独约会。一想那朵天边燃烧的火烧云,他的血液就马上沸腾了起来。他想云单独请他吃饭绝不仅仅是为了兑现一句玩笑话,肯定还有更深层次的含义。倘若不是,她为什么约我呢?而且,又选择在情人节这一天。情人节,这是一个多么温馨浪漫的日子,我怎么就让它白白地从我的时间长河中一划而过了呢?怎能让那朵火烧云从我的身边消失呢?国越想越后悔,他决定要来一次走火入魔的游戏,亡羊补牢,莫过为迟。 次日一上班,国在楼道口碰到了云,国的心口突突突地好一阵跳,他正红着脸准备同云打一声招呼,没料云却一扭头走了。国就感到非常尴尬,心里暗暗骂了一声小婊旦儿。回到办公室里,细细一琢磨,不禁偷偷乐了起来。国凭自己的经验感觉到,这里面其实是很有学问的,倘若她见了我一如既往地客客气气打招呼,说明她的心里并不在乎我,她请我吃饭也不过是一般性的礼节而已,绝没有别的想法。倘若她为此而生我的气,就说明她非常在乎我。而事实正是后一种结果,这不能不使他感到激动万分。他就这样慢慢回味了好久,然后,点了一支烟,一边吸着,一边打通了云的电话。 云一听是他的声音,口气冷冰冰地说,局长大人,有何吩咐?国一听她还在生他的气,就越发高兴,竟忍不住在心里笑了起来,笑完才说,昨天实在对不起,今晚我请你好吗?云说,对不起,我没有兴趣。国说,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云说,谁生你的气了?你不来正好,给我省了钱,我高兴还来不及哩。云越说不生气,国就觉得她还在生气,就说,好了,今天请你吃饭,就算向你赔个不是,好不好?国说完之后,就听到云在电话那头偷偷地笑了。国也就悄悄地笑了。云笑完之后还是假装生气的样子说,还有谁?国说,就你一个。云的声音一下变得富有感染力了。云说,真的?国说,不是真的难道是假的?云说,那好吧。 晚上,他们如约来到了一家名叫望月楼的餐馆。在温馨的小包厢里,他们吃得高兴,说得也高兴,两情相悦间,国顺手剥了一个香蕉递给云,便突然想起了一个段子,就笑着向云讲了起来。国说,有一少妇买了一串香蕉拎着上了公共汽车,因车上人多,把香蕉串儿挤散了,少妇无奈,就索性抓住了一个。走了一站,她用手捏了捏,又走了一站,她又捏了捏,到了第三站,旁边的一个小伙子腼腆地说,大姐,请你松松手,我要下车了。少妇恍然大悟,知道自己抓错了,马上松开手,脸已红到了耳根。国讲完后,就笑眯眯地盯着云看。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就问,她抓到哪里了?国说,你想想看,她能抓到哪里?云略一思忖,突然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用小拳头打着国说,你真坏!真流氓!毒害未婚女青年,该当何罪?国躲闪不及,就干脆将云一把揽入怀中说,我不能白白背上这个罪名,要毒害就真的毒害一把。说着就亲了云一口,接着又亲了一口,于是就亲到一起了。 国与云好上之后,顿觉头顶上亮出了一片天,心情要多畅快有多畅快。他再不为生活而苦恼了,他完全找到了一种心理上的平衡,因而,对芳的所作所为也就不太在乎了。 国与云很快就发展到了如胶似漆的程度,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次,国外出开会,在相互思念中云给他发来了一条手机信息:天气预报,今夜到明天有些想你,预计下午转为持续想你,受延长低情绪影响,傍晚将转到大到暴想,心情由此降五度,预计此类天气将持续到见到你为止。国看完信息,心里涌出了无限的幸福与几多感慨。幸福自不待言,感慨却因幸福而生。想想与芳生活了十年,何曾如此浪漫,何曾如此关心?这种幸福的感觉从来没有过,尤其是她为他办了这件事之后,似乎成了他命运的主宰者,动不动就对他颐指气使,好像他永远欠着她的。好在国有了云,他在芳那里得不到,就在云那里去找,而且能够加倍地找回来,这不能不对他的心灵是一种慰藉。 时间一晃就到了年底,国所在单位的局长已到了退休的年龄。云就撺掇国说,你在副局长的岗位上已经干了两年多了,要抓紧活动活动,再上一个台阶。云其实很关心国的仕途,在私下里早就向国表明了她的态度,她不喜欢平庸的男人。这就是说,如果国没有副局长的职务,云肯定不会看上他的。国想,这也难怪,人家那么年轻漂亮,图我啥?不就是图我手中有些权嘛!有时候,权,就是男人的脸面,是成功的标志。它不仅可以给你带来实惠,更重要的是能满足一个男人的自尊。 国也觉得自己的条件已经成熟,也到了该上的时候了。回到家,与芳快乐到关键时刻,便要芳再向张书记求个情,让他顶替老局长的班。芳含糊不清地哼哼着,等高潮过后,芳才说,你刚才说什么样来着?国只好又说了一遍。芳说,夫贵妻荣,我也希望你早日升到局长的位置上,可是 芳说到这里不说了,国说你说呀。芳说,有些事儿我不得不说清楚,本来,我跟张书记啥也没有,不来往吧,啥事也办不成,来往得稍微密切一点,你就吃醋不高兴,我不知道该给你办还是不办。国说,我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呀。芳说,你就别瞒我了,你那点小心眼儿瞒不过我。国说,还不是喜欢你嘛。芳说,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就再抽机会给你问一问。国说,不是给我问一问,而是给我们问一问。芳说,这话我爱听,不过,等将来事情办成了,你当上了局长,有了权,可别过了河就拆桥,把我给甩了。国说,你胡说些什么呀,这哪能呢?这么好的老婆我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哪能舍得甩?芳就笑着说,是你的真心话?国说,当然是真心话,没有你的努力,就没有我今天。芳说,只要你承认军功章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就行了。 在芳的努力下,国终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局长。国上任后,出台了一整套管理上的方案与措施,很快使这个懒懒散散的单位有了新的起色,大家都说国是一个有水平的领导。云听了这些话自然很高兴,对国的感情也就越发深了。云说,国,我现在已经离不开你了,你离婚吧,离掉咱俩好好过。国说,云,我也很爱你,也想离掉同你一块儿过,但是,现在不是时候,我刚当了局长就闹离婚,这样怕不好。云说这有啥不好?别人爱咋说就咋说去,我们过我们的日子。国说,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你想想看,如果我是一个普通干部倒也罢了,我是一个局长,而且又刚上任,且莫说老婆同意不同意,仅社会舆论这一关就很难逾越。云说,有些事儿,本来很简单,是你把它想复杂了。国说,云,不是的,不是我把它想复杂了,而是它本来就不简单。云说,国,有句话我一直没有对你讲,怕伤了你的自尊。国说,我和你之间没有什么藏的掖的,有啥就说吧!云说,过去你是副局长,还想当局长,这都在情理之中。现在,你当上了局长,怕再上个台阶当副县长、县长,就不那么容易了。所以,那顶绿帽子也该到了摘的时候了。国的脸色一下难堪到了极点,沉默了好长时间,才说,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云说,大概除了你一个人不知道,单位上的人都这么议论。这也难怪,这种事儿,最后一个知道的往往就是当事者本人。国半天没有说话,末了,只说一句,云,谢谢你,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国要去出差。芳说,去多少天?国说,一星期左右。国热情地向芳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第二天晚上十一点钟左右,国又出现在了他的家门口。国悄悄打开门,闯进卧室,打开灯,就举起照相机咔嚓咔嚓地按了几下快门。芳失声道,国,你疯了?你这是干啥?国说,我回避一下,你们把衣服穿好了再说。 国说完就来到了书房,将胶卷倒出藏好,才听到一个声音跌跌撞撞地下楼而去。来到客厅,见芳披头散发地一下子像苍老了许多。芳说,国,我求求你饶了我吧,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呀!说着就以手捂面地哭了起来。国冷笑了一声说,你跟别人做ài,跟别人快乐,却说为了我,你不觉得太他妈可笑了吗?芳说,难道不是这样的吗?国,你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没有我,你能当上副局长、局长吗?国,你说过,你不能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做人,总该讲点良心吧!国说,笑话,良心,什么是良心?难道你这样做就讲良心了?当副局长、局长的人多的是,难道他们的老婆都像你这样去同别人睡觉?去败坏老公的声誉?芳慢慢地咬紧了牙,说,无耻!你的目的是不是达到了,再不需要我了,就像扔一件破衣服一样把我扔了,好再换一件新的?国说,话不能这么说,是你不自重,我有什么办法?难道你让我戴一辈子绿帽子?说着,他拿出早已写好的离婚协议书,递给芳让她签字。芳咬紧牙关说,卑鄙!说完,还是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几年后,国与云生了一女,一家三口人过得很幸福。芳一直单身,据说她谈过一个,没有谈成,就干脆不谈了。 唐达天,甘肃作家,现居珠海从事写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短篇小说散见于十月、小说家、飞天、中国西部文学等刊,进入新世纪后,致力于长篇小说创作,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集悲情腾格里;长篇小说一把手、官太太、绝路、残局、后台、我的美丽没有错、沙尘暴等。曾获首届甘肃省黄河文学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冰心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我不是狗的贪官 唐达天 他很想试探着问一下,但是又不好张口,他要张口一问,不就暴露无遗了?局长和同事们都会想,王文达肯定是做贼心虚,一听上面来查账,吓得开车走了神,才发生了车祸。这是其一,其二是,只要你开口提出这样的问题,说明你已经清醒了,审计局的同志就要来查你,你再继续装糊涂就不行了。所以,他必须静观其变,以不变应万变。 王文达接到局长打来的电话时正好到了文化宫的门口,他一边停放着车,一边与局长通起了话。局长说,那个少儿舞蹈评奖活动你就别参加了,我另外派了人,你马上到局里来!王文达听着这种带有命令式口吻的话心里很不舒服,就问局长,什么事,搞得这么着急?局长说,审计局来人核对上次演出活动的账目,你来配合一下。 王文达一听,嗡的一声,头就大了。 前一个阶段,市上要搞一场金秋十月演唱会,拨了一笔活动专项经费,让文化局请几个国内明星来捧捧场。文化局又把这项任务落实到了分管文化的副局长王文达的身上。王文达自然明白,只要政府出钱,不要说是国内明星,就是国际明星也能请得来。很快,他就通过省演出公司联系好了几位大腕明星,又利用明星效应,趁机向一些企业拉了一大笔广告费。演唱会轰轰烈烈地搞完了,不但取得了良好的社会效益,为局里创收了十几万元的福利费,更为他个人捞了不少好处。他十分清楚,有三笔广告收入没有上账,付出方面又多列了几项开支。这些账目不查倒也罢了,一旦上面追查下来,就会成了大问题。 王文达又一次想起了局长在电话里的声音。局长平时声音很温和,语气也很缓慢,开口先叫他一声文达,然后再说别的事。可是,这一次不但没有叫他文达,而且还这么严厉,说要让他配合一下。配合什么?是不是局长从审计人员那里知道了他的问题的严重性,才对他这么严肃? 王文达掉过了车头,一踩油门,就向文化局的方向开了去。王文达想,审计局的同志向我问到这些问题时,我是老实坦白,争取宽大处理好?还是背上牛头不认赃,死猪不怕开水烫呢?王文达想,是不是纪委的人来双规我?局长怕我不去,故意说是审计局的人,好骗我回去?王文达还想,要是被双规了,我积极主动地向组织坦白交代,该退还的我退还,该处罚的我认了,这个局长的位子还能保住吗? 王文达正想着,车就像一只离弦的箭,迅速闯过了红灯,与一辆侧面而来的大卡车砰的一声相撞了。完了,王文达心里暗叫了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到王文达醒过来,已经到了第二天的早上。 王文达睁开眼睛一看,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想动一动,浑身像失去了知觉一样不听使唤。 王局,你醒了?一直守护着他的小高说。 他好像见过这个人,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小高又说,医生说了,你会醒过来的。 他这才渐渐地想起来了,坐在旁边的这个小伙子是他们文化局的司机小高,在公车改革之前还给他开过车。渐渐地,他好像记起了曾经发生过车祸,记得自己好像是死了,怎么还活着?恍惚在梦里,又像在现实中。他想问问小高,我是不是真的没有死?他张了几次嘴,嘴上罩着吸氧罩,说不出话来,就用眼睛盯着小高,希望小高多说说,说一些他不知道的事。 小高又说,王局,你不要担心,医生说了,你除了左腿骨折,右臂扭伤,身上多处划破,头部缝了八针,有轻微的脑震荡外,其他都没有问题。 他想,这么多的问题还不是问题,是不是我死了才算是问题? 小高又说,你的车已经被保险公司拖走了,那辆车基本上报废了,这次保险公司可惨了,他们要给你百分之百赔偿。参加保险还是有好处,当时我还劝过你,让你投保,你还不太愿意,你看咋的?保上还是有好处。当司机的,就是眼看生死路,脚踩鬼门关,一不留神就会出事故,一出事故就是生命攸关的大事故。你这还算好的,车都报废了,你还应该算比较幸运吧。这是好事,真是好事。王文达想,这小伙子怎么这样说话?我都这样了,还说是好事。算了算了,你不想说就别说了,让我安稳躺一会儿吧。 小高平时就爱说,一个人在病房里陪了一天一夜,好不容易逮到了一个只说不听的机会,当然不能就此打住。小高又说,王局,昨天你出事儿后,我们都赶到医院里来看你,一看血肉模糊的你,吓坏了,局长也吓坏了,还以为你真的没救了。局里其他人都忙,局长就派我来守护你。另外,昨天还有一个女的,拼命打你的手机,我就帮你接了,告诉她你出车祸住院了,那女的就来医院看你。一看你人事不省的样子,她就问我你能不能获救?我说肯定死不了。她又问,如果救活了,会不会成了终身残废?我说这都很难说,出了这样大的车祸谁也保证不了。那女的怔了一会儿,没想到我一转眼,却不见她的人影儿了。今天早上,她也没有来过,我想她可能不会再来了。 王文达想,哪有你这样说话的?你这样说话她能不溜吗?不过,溜就溜了吧,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小高又说,王局,没关系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出了这么大的车祸,你受这点伤不算什么,很快就会好的。 就在这时,医生来做检查,医生说,病人受过刺激,刚刚醒来,需要安静,请你不要多说话。小高这才闭了嘴。 王文达当然知道小高所说的那个女人是谁,肯定是他的女朋友刘燕。刘燕曾经开过黑网吧,被文化局查处后,来找王文达说情。王文达看刘燕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有点撩人,就假公济私,办了刘燕的事,也办了刘燕这个人。后来,王文达又办了好多次,觉得投入与支出基本持平了,想与刘燕拜拜,刘燕却不同他拜拜。刘燕说,我可不是一个随便的人,你想玩就玩,想扔就扔,哪有那么容易?王文达说,你不会赖上我嫁给我吧?刘燕说,什么叫赖上?我本来就是认真的,要是不认真我怎么能和你发生那种事?王文达说,这是哪跟哪,怎么能跟婚姻扯到一块儿去?刘燕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要是不想跟我成家,怎么能同我发生这样的事?他说,你这不是强迫人吗?刘燕说,谁强迫你了?是你急猴猴地脱了我的裤子,还说我强迫了你。你要是不讲道理,我们就找局长评理去。局长要是不给个说法,我就找组织部,我就不信没有人管你!他一听她要上告,怕把事情闹大不好收场,就只好勉强做了妥协。人啊,没想到赶她走时,赶也赶不走,不赶她走时,留也留不住。也罢,走了干净些。 王文达清醒过来后,最担心的问题除了他的身体就是查账的事。他身体已无大碍,左腿已经打了石膏,过些日子就会好的,脑子也没有什么毛病,记忆、想问题都没有故障。现在,令他最担心的就是审计局查账的事。这是他心里的一个结,这个结没有解开之前,他就打算把自己装成一个神志不清的病患者,一直装下去。事实上装头脑不清醒的样子很好装,一是不要多说话,甚至不要说话。非要说话时,就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最好是说一些连贯性不强的话,必须让人看着像真的一样。二是尽量把目光搞得茫然一些,表情搞得恍惚一些,让人从表面感到他确实大脑出现了问题,这样才能以假乱真,蒙混过关。 有了这样的定位,王文达就觉得事情好办多了,无论是局长还是审计局的人,一看他这样子,还要继续揪住他不放就有些太不人道了。 到了下午,局长带着局里的一些领导看望他来了。局长看他目光痴呆的样子,就宽慰说,文达,你干吗不小心一点呢?昨天一看你那样子,我真为你担心,幸亏医生说了,没有大问题,这就好,不幸之中的万幸,只要保住命,比什么都强。 王文达像呆子一样听着,心里却在想,你这个肉头,你要是电话中也用这样的口吻跟我说话,我哪能发生这样的事? 局长又说,你好好养病,不要想别的,工作上的事不要操心,有我们哩。 王文达想,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审计局来查账,我能不担心? 他很想试探着问一下,但是又不好张口,他要张口一问,不就暴露无遗了?局长和同事们都会想,王文达肯定是做贼心虚,一听上面来查账,吓得开车走了神,才发生了车祸。这是其一,其二是,只要你开口提出这样的问题,说明你已经清醒了,审计局的同志就要来查你,你再继续装糊涂就不行了。所以,他必须静观其变,以不变应万变。 好多熟人听到王文达出车祸的消息后,都到医院里来看他,他依然假装神志恍惚的样子对待每一位看望他的人。在这一点上他不能厚此薄彼,必须一碗水端平,如果把握不好,让组织上知道了你在装疯卖傻欺上瞒下就不好了,别人不但不再同情你,反而会对你的人品产生怀疑。 就这样,他在病床上一躺就躺了三四天。就在这几天里,他做了几次恶梦。第一次,他梦到开着车栽到一个山沟中了,他大叫了一声,被吓醒了。第二次,他梦到被关进了监狱,戴上了手铐脚镣,每走一步,就发出金属碰撞的镲镲声。他后悔得要命,痛哭着问自己为什么走上了这样一条不归路。他一直哭着,自己把自己哭醒了。 做过这些梦之后,王文达就想,这是不是一个预兆?莫非他真的要受牢狱之苦?一想到这个问题,他就越发地恐慌,越发地装疯卖傻起来了。 刘燕又来过一次,手里拎了一个水果篮,看到他清醒了,就说,你终于清醒了,那天差点把我吓坏了。他只呆呆地看了她一眼,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刘燕又说,你认得我吗?他点了一下头,什么也没有说。刘燕就问小高,你们王局长怕是大脑真的出了问题,他这眼神儿我怎么越看越不对劲。小高说,出了这样大的车祸,能保住命就不错了,还能有多好的眼神儿?刘燕说,他会不会成了一个植物人?小高说,这我就不好说了,只能问医生。刘燕说,我看这样子也危险。说着回头又看了他一眼,无比同情地说,文达,好好休息吧,我还有事得走了。 刘燕走了,就这样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如果他不是亲眼看到,也许还觉得刘燕不至于如此。现在他才真正看到了她的另一面,虚伪和势利。 小高又说话了,王局,那天我给你说的那个女人就是她。我以为她不会再来了,没想到她今天又来了。王文达想说,她再也不会来了。但是,他说不出口。在小高面前他同样要装作一个傻子,这样才有欺骗性。 到了晚上,王文达没有想到张丽娜来了。 张丽娜是他的前妻,两年前,两个人为了一笔经济开支吵吵闹闹,最终导致了离婚。不久,他就当了副局长,张丽娜与她的初恋情人刘光德好上了,好了不到两个月,发现他还有另外的女人,就与刘光德分手了,想与王文达重归于好。王文达说,这怎么可能呢?你被人家甩了,又来找我,你以为我是开废品收购站的?张丽娜自尊心大伤,就冷嘲热讽地说,你不就是一个副局长吗,得意个啥?要是当年我不坚持让你送礼,哪有你的今天?他就恨恨地说,谁送礼了?我可没有送过礼,你别往我身上栽,也别有气没处使朝我身上撒,镜子破了还能复原吗?这是不可能的,请你别朝这方面想了。 现在,他差不多就像个植物人了,他想,张丽娜看着他现在的样子肯定很开心。开心就让她开心一回吧,谁让我出了车祸。 张丽娜并没有像王文达想象的那样幸灾乐祸,她缓缓地来到床边,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才伏下身子说,文达,我来晚了,今天才知道你出车祸的消息,你好一点了吗?他依然装作神情恍惚的样子,什么也没有说。张丽娜说,文达,你能认出我是谁吗?他呆呆地点了一下头,一句话也没有说。张丽娜就抹了一把眼泪,那眼泪不但没有被抹掉,反而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下掉了下来,哭声就抑制不住地从她的嘴里丝丝缕缕地扯了出来。王文达的心就被这哭声揪住了,这是他出车祸以来第一个为他哭泣的女人,却正是和他分道扬镳了的女人。 张丽娜渐渐从伤感中稳定下来,才对小高说,小高,这几天真是辛苦你了。小高说,没有什么,这是我的工作。张丽娜说,你们王局长的女朋友来过没有?小高说,她来过两次,两次加起来都没有超过半个小时。我看她是不会再来了。张丽娜就狠狠地说,在王文达需要人照料的时候,她怎么会这样?小高说,现在的人都这样实际的,一看王局这样子了,她还怕给自己带来麻烦。张丽娜说,这算什么人?又说,小高,这几天我正好休息,就替你护理几天吧,他毕竟是我过去的丈夫,我要比你方便些,也会细心周到些。小高巴不得有人来替换自己,就高兴地说,嫂子,你真伟大,那我先替王局谢谢你了。说着写下了他的电话号码,递给张丽娜说,嫂子,这是我的电话,你什么时候需要我替班,随时来电话。张丽娜说,我过去是你的嫂子,现在不是了,你就叫我大姐吧。小高说,那好,大姐。不好不好,不习惯,还是叫嫂子吧,我走了。 王文达目睹了这一切之后,他真的很感动。他没有想到张丽娜嘴上一点不饶人,心却如此宽厚善良。他们共同生活了十多年,没想到在他们成了互不相干的人之后,在人生的大灾大难面前,他才对她有了这么透彻的认识,才发现她是一位难能可贵的好女人。 张丽娜为他换洗了脏衣服,还给他擦洗了身子。好几次,王文达都差点激动地脱口说出他心里的话,说出他对她的内疚来。但是,话到了嘴边,还是被他咽了回去,他只好用目光诉说着对她的愧疚和对她的谢意。 第二天刚到上班时间,钟晶晶来看望他了。这使他感到有点紧张,也有点激动。钟晶晶是他的下属,年轻漂亮,聪明能干,他一直暗恋着她。此刻,他真不愿意把自己最丑陋的一面展现在她的面前,病病歪歪地躺在床上倒也罢了,还要故意装得像个精神痴呆者一样。但是,事已至此,想回避也回避不了,就换了柔和的目光去看她。 钟晶晶进来后,一看张丽娜在场,就说,丽娜姐,王局好些了吗? 张丽娜说,他的神志一直不太清醒。 王文达心里一阵叫苦,怎么不清醒?你就不能捡好听一点的说吗? 钟晶晶就来到他的床边说,王局,你能认得我吗? 王文达点了一下头,立马感到有一股特殊的异香扑面而来,心里愉快了好多。 钟晶晶像是对张丽娜又像是对王文达说,这几天我一直参加市文化宫举办的少儿舞蹈大赛评选活动,白天晚上都耗在那里,也没有到班上去,不知道王局出事了,今天一上班,才听到了,就匆匆忙忙赶来看看王局。 张丽娜说,谢谢你来看望他。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赶来一看,病病歪歪的样子真让人可怜,没办法,谁让咱心软,看着衣服脏了没人给洗,我只好留下来当雷锋了。 钟晶晶说,谁不说咱丽娜姐的心肠好?王局毕竟是孩子她爸,你这样做也是应该的。 王文达想,张丽娜真是个好女人,当时我为什么没有发现她这么多的优点,为什么只有失去了才知道她的可贵? 王文达又想,钟晶晶你为什么要去顶替我的工作?你要不去,也许就不会发生这场车祸了。可是,话又说回来,如果不出车祸,我是不是早被审计局查出了问题,搞得臭名远扬了?或者说,已经被纪委双规了起来?要是那样,还不如躺在病床上安然些。 两个女人又说了一些婆婆妈妈的事。钟晶晶临走时,又对王文达说,王局,你就好好养着病,过几天我们再来看你,希望你早日康复。 他不觉脱口而出,谢谢。刚说完,他又想试探一下,看能不能从钟晶晶的口中得知审计局查账的事,就又问,单位上还好吗? 钟晶晶说很好的,请王局放心。 钟晶晶告辞出来,到门口才对张丽娜悄悄地说,王局不是很清醒吗?局里人咋说王局神志不清,他们真是瞎说。 张丽娜说,也不是瞎说,他有时候清醒,有时候就不太清醒。不过,医生说了,只是轻微的脑震荡,对大脑影响不大。 又过了两日,单位上又来了不少人看望他,谁也没有提到审计局审计账目的事,王文达就有些沉不住气了,是不是大家都知道了他的事,或者说审计局已经查清了他贪污公款的老底,说不准他们都在背后指指点点,历数着他的种种劣迹,而在他的面前又故意讳莫如深顾左右而言他? 王文达真的有点撑不住了,他的精神快要崩溃了。如果再这样耗下去,没准儿真的会把他折磨成一个呆头呆脑的精神病患者。 小高到了医院来替换张丽娜。张丽娜还是不肯。小高说,嫂子,你真是个好人。张丽娜说,看到他都成了这样,我怎么能忍心不管呀? 小高又过来对他说,王局,你好些了吗? 王文达突然觉得这是个机会,就问小高单位上最近怎么样? 小高说,挺好的。 王文达说,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小高摇了摇,一脸无辜地说,没有呀? 王文达说,那审计局查账的事怎么了结的? 小高说,是这样,上次来我们这里演出的一位北京歌星因为偷税漏税的事,牵扯到了我们这里,审计局来核对了一下我们支给他的出场费是多少。 王文达这才哦了一声,不由得透了一口长气。 小高走了,压在王文达心头上的那块石头也仿佛被小高搬走了,心里一下波澜起伏起来,他恨不得大哭一场。这一切,都是局长的那个不合时宜的电话引起的,如果没有那个破电话,如果他说话的声音不是那么严肃,怎能发生这样的灾难?他愤怒,恨不得在局长的肉头上狠狠拍两巴掌。等气过了,恨过了,再细细一想,似乎也不能怪局长,身正不怕影子歪,肚子里没冷病,不怕半夜里鬼敲门。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如果自己不贪不占,干干净净,心里没有鬼,任凭谁来查账也会坦然地面对。反过来说,如果心里的病根除不了,这次不受惊吓,下次也会受到惊吓,今天不暴露,迟早也会暴露。 这天晚上,王文达又做了个梦。这个梦更奇怪,他梦到自己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身边一下围来了一群叫花子,他们大喊着,打死这狗日的贪官,就是这些狗日的贪官,才害得我们没饭吃。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拿着棍子来打他,有的用饭盆来扣他,还有的用口水来吐他。他的身上挨了不少棍棒,脸上被吐了好多口水。他大声求饶着,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我不是狗日的贪官!他一边求饶一边抱头鼠窜,跑到另一处,刚松了一口气,没想到又围来了一群饿死鬼,一个个青面獠牙,张着血口大嘴,齐声喊着要活吃了这狗日的贪官。他又吓得大惊失色,忍不住大喊了起来——我不是狗日的贪官! 就这一声,自己把自己喊醒来了,也把张丽娜吓醒了。 张丽娜说,什么狗日的贪官?谁是狗日的贪官? 他目光痴痴地盯着她说,我不是我不是狗日的贪官! 张丽娜说,谁说你是狗日的贪官?你又做梦了。 他顿时感到一阵虚汗淋漓,心神恍惚了起来,便问张丽娜,我刚才真的做梦了? 张丽娜说你呀,自己做梦自己还不知道?说着,拿过一条用温水浸过的毛巾,轻轻地擦拭着他的脸,擦拭完了,又扯起了他的手,轻轻地擦着说,醒醒吧,清醒一会儿,才能从噩梦中走出来。 他的眼睛由不得一酸,不知不觉间,泪水就滚了下来。一个电话的惊吓,引发了车祸,又由车祸引发了他的装疯卖傻。短短的几天,让他经历了太多太多,经历了生与死,经历了善良与背叛,让他懂得了过去无法懂得的道理,经受了过去无法经历的心路历程。什么名誉、地位、金钱、权力,许多苦苦追求的东西,其实到头来,都靠不住。 他拉过了张丽娜的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他真想推心置腹地将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隐秘与丑陋统统说出来,然后请她出个主意,怎样才能从噩梦中走出来。 一票否决1-3 一票否决 肖仁福 拖拉机驶出乡政府时,后面还响起了清脆的鞭炮声,炸醒了静寂的清晨。刚强的周正泉再也抑制不住,眼里涌出晶莹的泪光。他心里一下宽松了许多,这一年多的书记做下来,虽然什么政治资本也没捞到,而且还发配到了偏远的岩头乡,却得到了大家的认同和理解,也算是个小小的安慰吧。他的心情也跟悄然而至的曙色一样,渐渐明朗起来。 一 县委县政府召开的减轻农民负担工作会议开到下午7点才结束,龙溪乡党委书记周正泉和乡长毛富发一走出县委礼堂,就登上乡里的吉普,匆匆出了县城。周正泉征求了一下毛富发的意见,就用手机打通乡里的电话,让乡办秘书小宁通知在家的党委委员召开会议,研究减负方案。8点多钟回到乡政府,在食堂里吃了几口师傅留在锅里的饭菜,就进了会议室。毛富发先传达了县里减负的会议精神,申明谁违背减负原则收了不该收的钱粮,就一票否决谁。接着周正泉讲话,他说,大家也看到和听到了,最近新闻媒体报道了不少涉农事件,中央和省市一个一个的会议召开,一个一个的批示和通报往下发,县里的减负会议更是把减负当作高压线横在乡干部面前,谁触电谁自取灭亡。因此我们的工作一定要做到位,不能出任何差错。特别是上个月把农业税和统筹款任务落实到村组后,部分干部已下村搞征收,所以要尽快把减负精神贯彻下去,坚决按政策办事,有依据该收的就收,没有依据不该收的一分钱也不收,否则出了乱子,吃不了兜着走。 周正泉的话音还没落,下面已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平时的税费就收不足,再减就不要收了。有的说,乡里的底子薄,干部的基本工资都发一个月没一个月的,再减负我们的屁股都要露在外面了。一说露屁股,有人就穷开心,嬉皮笑脸地说,女人屁股露在外面是健美,男人屁股露在外面是流氓,我们不就成了流氓?说得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周正泉不笑,说我也知道减负后的日子更加艰难,所以有几项工作必须跟减负同时进行。列举了一二三四,最后宣布,明天上午开始行动,由党委政府和人大几位头头各带一队人马,分三路开赴东南西三片,进村进组进学校,把减负内容一项项落实下去。 第二天,周正泉就带人去了东片的高桥村。一进村农民就把他们团团围住了,嚷嚷上面一再强调要减轻农民负担,电视都放了,报纸都登了,你们还到村里来干什么?说对农业税我们没有太多的意见,皇粮国税,自古就是要交的,可统筹款收得实在没道理,要交今年也不能交50元一亩了,只能按30元一亩交。说家里没鱼塘养鱼,没土地种橘子药材的,每亩田也分了5元特产税。意见一大堆。周正泉拿本子一一记下,告诉他们,这次乡里就是下来落实减负的,大家有什么问题都提出来。也许众人习惯了乡干部一进村就要粮要钱的老一套,今天听说专门来减轻农民负担,反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周正泉乘机作了解释,要大家把农业税、统筹款等合理负担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不合理负担区别开来。说,合理负担恳请大家按时足额上交,不合理收费坚决拒绝,如果哪个找你们的麻烦,我周正泉为你们做主。他还就每亩50元统筹款的任务解释说,年初县里以为今年会有新的政策出台,有过只收30元一亩的设想,可后来左测算右权衡,还是定了上年的标准。这是村干工资、五保供养、民兵训练、现役军人补助等正当开支,目前乡村财力有限,以后乡村经济发展了,乡里和村里拿得出钱,村民便可以少交甚至免交了。周正泉把这一层道理说透,大家也没了意见。至于特产税的事,周正泉说,县里给我们乡分了35万元的任务,乡里实在分不下去,才不得已这么做的,如果确有困难,乡政府再想想办法,看能否从另外的途径解决。 讨论正热闹的时候,乡办秘书小宁骑着单车匆匆赶了过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周正泉说,你的手机没信号,我只有赶紧跑来了。周正泉说,什么事急成这个样子?小宁说,黄金村出事了!周正泉的头皮就麻了一下。几个人立即往吉普上爬,要小宁也不骑单车了,一起挤吉普。原来副乡长龙跃进为完成农业税征收任务,前天就去了黄金村。为调动干部职工的积极性,这几年乡里采取征收任务和工资奖金挂钩的办法,龙跃进收税的积极性很高,每年任务就他完成得最好。也怪不得,龙跃进老婆没工作,父亲前年为了给小儿子筹学费,上山砍竹子卖钱,摔在一个刚砍过的竹蔸上,把输尿管戳破,在医院里动了两次手术,搞得家里负债累累。偏偏黄金村是龙溪乡最偏远最贫困、征收难度最大的村,龙跃进在那里收了两天的农业税,实物和人民币两项加在一起还不到千元。后来龙跃进了解到黄金村有不少在广东打工的,常有钱寄回村里,就跑到邮政代办点查了查汇款单,把那些欠税的农户家里的汇款单扣下来,等人家来取汇款时坐地征税。龙跃进这一招还真行,一下子就收了好几千元。其中有一位姓陈的老婆婆来取她孙女寄回来的400元汇款,龙跃进扣缴了她家欠交的310元钱,陈婆婆不甘心,和龙跃进发生了争执。实际上也只争了几句,陈婆婆就走了,谁知没到半个小时,村里就有人来喊龙跃进,说陈婆婆跳井了。 吉普还只开到黄金村口,就见一户人家门外挤满了人,想必是陈婆婆家无疑了。周正泉几个一下车就往屋里奔,见一七旬老人斜躺在竹制躺椅上,头发披散,面容苍白,九死一生的样子。龙跃进已经先到了,乡卫生院的医生正在前后忙乎着。围观的人告诉周正泉,还是今年天旱,井里水浅,陈婆婆跳下去后,井水才淹到腰身处,而且刚好有人路过井边,听到动静就把陈婆婆救了上来。还说陈婆婆命苦,30岁死了丈夫,把一儿一女拉扯大,女儿被人拐到了河北,儿子得了偏瘫躺在床上,儿媳也跟人跑了,家里就靠她一双手操持。好在孙子孙女争气,孙子读高中,成绩排在班上前几名,孙女为让弟弟把书读下去,去了广东打工。这次寄的400元钱,就是给弟弟交伙食费的,不想乡里逼着交了税。听人这么一说,周正泉心情有些沉重,蹲到陈婆婆身旁,向她赔礼道歉,然后把自己身上仅有的300元钱拿出来,放到陈婆婆手里。这倒让陈婆婆不好受了,大骂自己老糊涂了,做出这样的蠢事,害得周书记担惊受怕的。 回到乡里,周正泉给了龙跃进一个不轻不重的记过处分。龙跃进对处分没意见,只要求他在黄金村收的税款算在他的头上。龙跃进走后,小宁来问周正泉,龙跃进这事要不要报到县里去?周正泉皱了皱眉头说,以后再说吧。然后走到操坪里,爬上等在那里的吉普车,准备下村。可龙溪中学的校办主任匆匆从外面跑进来,把车子拦住了。校办主任哭丧着脸说,周书记你快到学校去看看,学校已经上不成课了。 事情的根子是现已做了教育局长的周正泉的前任夏存志埋下的。夏存志以前就是教育局副局长,因与人争夺局长的位置失败,才到龙溪来做了书记。上任不久,夏就带着龙溪中学的校长宋天来跑资金,搞集资,将一栋三层教学楼竖了起来,并且拆了校门,扎架重修,要彻底改变龙溪中学形象。夏存志这么做的目的十分明显,那就是要给人瞧瞧,他不当教育局长同样可以办教育。恰逢把他挤走做了局长的那位仁兄因经济问题下台,夏就顺理成章做了教育局长。只是夏存志满面春风荣调了,龙溪中学却留下了不少后患。龙溪中学这几年因修教学楼欠了一屁股债,以往教育局根据龙溪中学的实际困难,不但没有按比例征收他们的教育附加费,还要从其他学校集中交上去的教育附加费里拨一笔给他们。这个学期县里开了减负会,教育附加费一分也不能收了,龙溪中学便少了一个主要的还债手段,债主们生怕自己的钱泡了汤,纷纷逼着宋天来拿钱,宋拿不出,他们就砸烂了教室玻璃,还要把在建的学校大门的脚手架也拆下来。 听完校办主任的汇报,周正泉要小宁去喊乡长毛富发和其他干部。小宁转了一圈,只喊来了企业办主任彭明亮和派出所所长顾定山。周正泉说,毛乡长他们呢?小宁说,每个人的房门都敲到了,估计已经下了村。周正泉说,我上车前还见毛乡长提着裤子从厕所里回来。小宁说,要不再去找一次?周正泉摆摆手止住了小宁。周正泉心里明白,当初夏存志倾尽乡里所有财力建龙溪中学教学楼时,毛富发和乡里大部分干部都反对,认为乡里底子薄,干部工资都保证不了,搞这样的大动作后患无穷,加上学校生源越来越少,新建教学大楼没必要。周正泉虽也反对,只是学校基建搞起来之后,夏布置什么任务,周还是挺配合的。 后来夏存志调离龙溪,按常规,书记的位置不从外面来人,就该由乡长毛富发接任,没想到竟让周正泉这个副书记顶了上去。为此乡里干部议论纷纷,说发财要乱来、当官要后台,组织部长是周正泉党校时的同学;说生命在于运动、当官在于活动,周正泉给分管党群的副书记李旭东送了两万元现金;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用,毛富发已经过了提拔的年龄,周正泉运气好,天下掉下个馅饼,人家没捡到被他捡到了。周正泉对此无话可说。他知道夏存志是把龙溪中学当作自己树的旗帜来看待的,他不想在离开龙溪后这面旗帜跟着就倒下。夏存志相中了周正泉,当李旭东找他谈话时,就表示周正泉不接任书记,他坚决不走。 离学校还有一段路,就见校门的脚手架上攀着好几个人,扔砖头、撬马钉,干得很欢的样子。派出所所长顾定山大声吼道,周书记来了,你们看见没有?周正泉也喊道,你们要想解决问题,就下来跟我商量好了。拆脚手架的人这才开始往下爬。其他讨债人和学校的师生闻风而动,一下子把周正泉围了个严实。宋天来告诉周正泉,学校还欠90多万基建款没拨出去。周正泉就一边在心里骂夏存志的娘,一边死撑着面子对讨债人说,你们信不信得过我?大伙就嚷嚷道,给钱就信得过,不给钱别说你乡里的书记,就是县里的书记省里的书记我们也信不过。周正泉说,今天要拿钱,你们把宋天来和我的皮剥了也没用,如果你们能给点时间,我一定会想法子。大伙说,你的话我们不相信。周正泉说,我这个鸟书记三年两载也走不掉,到时如果不给钱,你们到乡政府捋我的被子还不行?周正泉这一说,大家觉得现在就是拆了大门,捣掉教室,不见得钱就能到手,既然书记发了话,以后找乡里也行,口气才软了一点。 二 周正泉准备上一趟县城。走之前,召集几个头头凑了凑这次分头下村下组开展减负工作的初步情况,还专门听取了财政所长裴汉云的汇报。裴汉云根据党委意见,就减负后的乡财政算了一笔账。减负后屠宰税不能足额征收,特产税没有来源,加上其他一些税费不能收,今年全乡至少短收60多万元。除此之外,乡里还有一个拖了多年没有解决的问题,那就是摆在乡财政账上的50万元借款。 原来前几年县委县政府头脑发热,发文要各机关各乡镇投资办厂办经济实体,或以不同方式到企业里投资入股,想以此活跃地方经济和弥补机关经费不足。当时的书记夏存志觉得乡政府出面办实体,既没资金又没经验,拿钱投给企业又没把握,最后才决定由干部私人向财政所借周转金,自己决定投资方向,这样既响应了县里的号召,又把风险转移了出去。方案一宣布,财政所门口就挤满了借周转金的人,100多名干部借走了50多万元。不想几年下来,企业差不多都已倒闭,干部们投的钱等于扔到了水里,泡泡都没一个。后来财政所挨家挨户催收周转金,催了几年也没谁能拿出钱来还。财政周转金是上级财政借下来的,到时还得还回去,而上级财政不会找借钱的个人要钱,只管从下达给下级的财政指标中抵扣。不减负的时候,乡财政还有手段拆了东墙补西墙,拿别的资金临时填补借款,现在财政短收那么多,这手段也不灵了。 听完裴汉云的汇报,大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却没别的好办法,只有让裴汉云把欠款先公布出去,要大家定期还钱。周正泉算了一笔账,如果借款收得上,先还一部分给上级财政,再重新办理一部分续借手续,把已停产两年的木材加工厂恢复起来,一方面可增加农业特产税,另一方面乡里还可收几个管理费。 碰头会后,周正泉心里有点不踏实,去了毛富发家。一进屋,毛富发老婆曾冬玉就端上一杯凉茶。周正泉伸手接茶时,无意间瞥了一眼那颤动着的丰硕胸脯。许是好几个星期没挨女人了,周正泉就觉得那胸脯好汹涌,仿佛是故意向他示威似的。曾冬玉是毛富发的第二个老婆,毛富发因第一个老婆生不出孩子,折腾了几年还是离了,后来才又娶的曾冬玉。曾冬玉是乡卫生院的护士兼出纳,比毛富发足足小了十岁。比毛富发小十岁不说,还有这么一个大胸脯,你他妈的毛富发艳福真不小,周正泉想。周正泉还想,毛富发你没当上书记也值得,你老婆这个大胸脯就抵得几个鸟书记。也许是为了躲开那惊心动魄的胸脯的诱惑,周正泉一仰脖子把一杯满满的凉茶都灌了下去,兴犹未了地说,整个乡政府也就你家里有这么好的凉茶。曾冬玉就接过周正泉手上的杯子,说我再给你倒一杯。周正泉赶紧说,够了够了,我坐两分钟就走。曾冬玉这才拿着杯子转身进了里间。毛富发望一眼老婆的背影,对周正泉说,你嫂子每天起来别的事情都不做,先要冷一壶茶放到这里,说我们当乡干部的下村入户,老远从外面回来口干舌燥的,没耐心喝热茶,有凉茶可救急。周正泉说,你有曾医生在身边,福气不小啊。毛富发说,你说福气,我四十岁的人了还官不官民不民的,呆在这个破地方。又说,你不知她天天在我耳边聒噪些啥,什么张三与我一同参加工作,现在做了局长,住进了三室两厅;李四尽管只是个股长,却掌握着实权,要什么有什么;最差的王五无职无权,儿子也进了全县最好的重点学校。 周正泉知道,毛富发一半是发牢骚,一半说的也是实情。毛富发是龙溪本地人,做了三届乡长了,多少办了些实事,比如这满山满岭的树林,就是毛富发一个村一个组地做工作,用行政手段和乡规民约严禁滥砍乱伐,实行封山育林的结果。可官场就是官场,书记换了一个又一个,他这个乡长还在原地踏步,进不了城也得不到重用。周正泉同情毛富发,这次上面没让毛富发做书记,却把自己抬出来,他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 周正泉正不知怎么安慰毛富发,毛富发也意识到说得太多了,赶忙说,周书记一定有什么事吧?周正泉说,我打算上一趟县城,一是找找林业局,我们搞了几年的封山育林,山上的潜力大得很,看能否批点木材砍伐指标,把乡里的木材加工厂恢复起来,同时弥补一下农林特产税的缺口;二是让宋天来到几个部门去烧烧香,看能不能化点缘回来。末了周正泉又说,家里的减负工作,还有别的一些事情,特别是周转金的回收清理,还得请你多操操心。 上路后,老牙货的吉普车尽出毛病,到城边天已麻黑。周正泉让小林把车停在一家路边小店前,准备吃了晚饭再进城。三人走进店里,正要点菜,外面又进来几个人,原来是龙溪地界上近两年暴发的煤窑主舒建军几个。舒建军笑容可掬地朝周正泉走过来,故作惊喜道,是老同学你呀,看来我今天是吉星高照,得遇贵人。又回头示意身后一位姿色不错的年轻女人,让她过来和周正泉见面,说这是我公司的销售部经理肖嫣然小姐,老同学你认识吧?周正泉点点头说,好像在哪里见过。舒建军说,在哪里见过,是在梦里见过吧?周正泉客气地把手伸给肖嫣然,就觉得这女人的手柔柔软软的,像崭新的绸子。心想,做个窑主比做这个鸟书记强远了,出门还有漂亮女人陪着,而且这女人的手这么柔软。这时舒建军已坐到周正泉旁边,左一个老同学右一个老同学的。舒建军跟周正泉是同学不假,两人在一个班读过三年高中。那时舒建军是班上最矮最黑的一个,加上成绩又臭,没谁把他当回事。偏偏他又爱在女同学面前出风头,还异想天开地爱上了班上一个堪称校花的女同学。可校花却悄悄喜欢着周正泉,根本瞧不上舒建军。舒建军就恨死了周正泉,三番五次到班主任老师那里告状,说周正泉跟校花有染,结果周正泉挨了学校通报批评,校花也没面子呆下去,转学走了。周正泉为此恨得太阳穴上青筋乱跳,要收拾舒建军一番,只是正在备战高考,一直没时间和机会。后来周正泉上了大学,舒建军在社会上晃荡了两年也参军去了部队。不过那两年舒建军没在社会上白混,到部队后他比一般战士要成熟得多,很有一套讨首长欢心的手段,几年下来就提了司务长,转业回来进了县委行政组做了副组长。 本来在行政组舒建军干得如鱼得水,跟领导的关系搞得火热,不知怎么突然离开机关下了海,四处筹措资金,在广东炒起了地皮。广东炒地皮的风刮一阵就刹住了,他便回到县里,率先在龙溪开起了全县第一家私营煤矿,成了远近闻名的私营企业家和省人大代表,风光一时,惹得县里的头头脑脑争相与他交好,有的还暗地里到他的矿上入股,做了他的隐形后台。周正泉不知是记着高中时的旧恨,还是看不惯如今官商勾结的风气,跟舒建军保持着一定距离,舒建军几次登门请他上窑山指导工作,他都不冷不热地推掉了。今天不知怎么的,竟被他逮了个正着。 这当儿,舒建军已把菜谱拿了过去,豪爽地说,我来点,好久没跟老同学喝酒了,这一顿我请客。不一会儿菜就上桌了,什么口味蛇、土王八、竹鼠、山鸡,都是些平时少见的野味。酒是当地产的五星级开口笑,舒建军一边给周正泉倒酒一边说,喝本地酒放心,没有假。齐喝三杯后,舒建军举杯给周正泉敬酒,说老同学你是我的父母官,我的窑就在你的地皮上,凡事请多包涵。周正泉说,哪里哪里,今后乡里有困难,需要舒老板帮忙,可不要躲避哟。两人杯子一碰,酒就下了肚。舒建军给周正泉亮亮杯底,同时向肖嫣然使了使眼色,肖嫣然就举着杯子来到周正泉身边,瞟着周正泉说,我早就听说老板这位老同学不仅是官场好手,同时也是席中豪杰,今天相见恨晚,至少也得喝个十全十美。周正泉说,何谓十全十美?肖嫣然说,你的名字里有个全(泉),你十全;人家都说我不丑,不丑即美,我十美。周正泉说,肖女士好口才,定然也好酒量,可我偏偏水平有限,就一杯吧。肖嫣然说,周书记是嫌这种喝酒方式呆板不是?那我们喝交杯酒吧。说着,伸手来挽周正泉的手腕。周正泉连忙躲开了,慌慌地说,不行不行,今晚还有要紧事,我甘拜下风。 闹嚷中把酒喝完,两伙人钻进各自的车里。进了城,舒建军他们就忙自己的去了,周正泉跟宋天来和小林住进县委招待所改成的所谓宾馆后,对宋天来说,来之前我就和你分了工的,该去烧香的地方今晚让小林陪你去,我就不好出面了,只负责跟夏存志联系。宋天来说,我办事你放心。周正泉点点头,准备回家。小林要去送他,他不让,说你们还要去找人,我走走路没事。回到家里,邹立敏还没睡。也是久别胜新婚,这晚周正泉酣畅淋漓,江河直下,感觉十分到位。邹立敏也很满意,在周正泉腮上吻了又吻,撒娇道,你真行。周正泉说,是你能干嘛。聊了一阵,周正泉正要睡去,邹立敏吊着他的脖子说,现在我们医药公司的效益越来越差,工资都快发不出去了,据说财办下面成立市场服务管理中心,要进三十多个人,你的同学黄绍平在财办当主任,你跟他去说说吧。周正泉说,明天我办了事,就去找一找黄绍平。 三 这天周正泉先去的教育局。也是他运气好,夏存志正要到市里出差,听了周正泉的来意,他说,你来得很及时,这次我就是上市里争取扶贫帮教资金的,如果顺利的话,我会重点向龙溪中学倾斜。周正泉说,听夏局长这么说,我心里就有底了。夏存志说,我也知道我在龙溪中学留下了个尾巴,还得周书记你好好地给我捂着点哟。 接着周正泉上了林业局。局长没在家,周正泉直接去了林政股。周正泉在县政府呆过,跟股里人熟悉。他们也还客气,听周正泉要恢复木材加工厂,申请砍伐指标,他们说,如今上头对环保强调得很厉害,砍伐指标控制得很死。周正泉说,控制得再死,也总有些吧?他们就笑,说那要看你周书记的法水了。周正泉说,我有什么法水,主要靠兄弟们帮忙,这样吧,今天中午我请客,跟兄弟们搓一顿怎么样?开始几个人还推辞,经不起周正泉一番劝说,跟他出了林业局。吃了喝了,周正泉又给每人打发了两条精品白沙。他们就都很高兴,说你周书记这么够朋友,你的事情我们就是犯错误也要帮你办。 与林政股的人道别后,周正泉一看表,已是下午四点。赶到财办,黄绍平刚从工商局回来,见了周正泉就嬉皮笑脸地说,多挣钱呀,你挣了多少钱了?黄绍平是周正泉大学同学,特别喜欢开玩笑,从来就没正儿八经喊过周正泉,总是喊他多挣钱。周正泉说,我挣什么钱?一个乡巴佬,哪像你财办主任,带财。黄绍平说,带财也没你寨王老子神气,老实交代,你有几个压寨夫人?周正泉说,去你妈的,我老远跑了来,你总得跟我说句正经话吧?黄绍平说,你想要我跟你说正经话是么?我这就跟你说句正经话,今天晚上我要跟你老婆睡觉。 闹了半天,黄绍平才煞住,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叫你来的。周正泉有些懵,问,谁?黄绍平说,邹立敏。周正泉说,她找过你了?黄绍平说,没有,我知道准是她叫你来的。周正泉说,不,不是她,是毛富发让我来的。黄绍平像不认识周正泉似的瞪着他说,你别出傻气了,这次市场管理中心从工商划出来时我好不容易多争了几个名额,才把邹立敏考虑进去,你难道要把这个指标让出去?周正泉说,毛富发在乡里工作了大半辈子,自己进不了城,老婆也窝在乡里,孩子进不了城里的学校,你要人家怎么安心工作?黄绍平说,他毛富发与我有什么关系?再说医药公司眼看就要倒闭了,不给邹立敏一个安排,她不跟你离婚才怪呢。周正泉说,绍平我就求求你了,你不知道我现在的处境,我不争取毛富发的支持,我这个鸟书记是当不了几天的。黄绍平吼道,狗日的周正泉,你是真怕我睡你老婆不是!还没吼完,桌上的电话铃响了。黄绍平听了两句,便把话筒往桌上一扣,朝周正泉顿了一句,你的。 周正泉拿起话筒,里面嗡嗡叫着听不清。周正泉就知道是龙溪打来的了,每次乡里的电话因线路有问题都是这个声音。周正泉就喊道,你是谁?快说话!搞了半天才听出是小宁,他焦急地说,乡里出事啦!周正泉说,什么事?小宁说,差点出人命了!没说完电话里又一阵嗡嗡声,最后什么动静也没有了。周正泉只得放下电话,回头对黄绍平说,你也看见了,当乡干部没两分钟安宁得了,我这就得赶回去。黄绍平好像还在生他的气,没吱声,等周正泉迈出门坎,便朝着他刚才坐过的椅子踢了一脚,把椅子踢了个底朝天。周正泉听到身后的响声,迟疑了一下,却没回头,继续往前赶。周正泉知道黄绍平这个卵脾气,但人是好人,他是会考虑自己的意见的。 来到街口,周正泉打开手机,准备给家里和宋天来打电话,这时一辆桑塔纳停在了脚边。舒建军从车里伸出个脑壳,叫道,老同学你快上车,我带你去个地方。周正泉说,我马上就要回乡里。舒建军说,急什么哟,你离开两天,保证乡里搞不了政变,新开业的华都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我们去那里潇洒潇洒。周正泉说,你的情我领了,可我真的去不了。车里的肖嫣然也把头伸出来,笑眯眯道,肯定是书记夫人太厉害,周书记子弹不够用,才急于逃走吧。周正泉说,哪有你们说的这么开心,刚接到小宁的电话,乡里要出人命啦!舒建军见周正泉不像开玩笑,就说,这样吧,我的车况比你的好,你上车,我这就送你回去。 桑塔纳开进乡政府,周正泉的一只脚还没落地,小宁就小跑着奔了过来。小宁告诉周正泉,昨天财政所长裴汉云发动所里的人,加班加点把干部们的借款条子清理出来,对了账,然后逐笔誊到一张大白纸上,今天一早公布在乡政府操场边的墙壁上。墙下很快就围满了人,大家边看榜边叽叽咕咕议论起来,说这钱又不是我们自己硬要借,都是乡领导左号召右号召才借的,我们又按照领导的意图一分不留地投给了企业,现在企业都不存在了,我们到哪里收钱去?又说企业不存在了,倒肥了企业老板和乡领导,这钱我们可不会还,财政所找企业老板和乡领导去。还说财政的钱是国家的,国家是爹是娘,我们是儿是女,拿了爹娘的钱也要还,哪有这样的理? 大家正在议论,副乡长龙跃进走了过来。他一见自己的名字高居榜首,心里陡地就腾起一股烈火焰。只听他大声嚷嚷道,裴汉云你没搞错吧,我只借了一万,你怎么写着一万五?裴汉云把榜贴好后,还拿着盛浆糊的瓷碗站在墙下,想把榜上的数字检查一遍,生怕哪个地方誊错了。听龙跃进这一嚷,他就瞄着龙跃进的名字说,你第一次借的一万没错,可三天后你又借了五千,你吃错了药,记不得了?也许这段时间龙跃进走背运,心情太坏,听裴汉云说他吃错了药,一股莫名的火气就冲到了脑门上。 他跨前一步,点着裴汉云的鼻子说,姓裴的你说说,我吃错了什么药?裴汉云平时跟龙跃进是开惯了玩笑的,一时没反应过来,仍然说,没吃错药,怎么连借了多少钱都搞不清了?龙跃进的拳头不觉就扬了起来,咬着牙根吼道,你是不是身上的骨头痒?一旁的人对裴汉云要他们还钱也多有怨气,见龙跃进出来当英雄,便有些亢奋,纷纷起哄道,龙跃进你有没有条卵?有条卵你就硬一硬给大家看看! 裴汉云见势不妙,本想一走了之,可他嘴里还不服软,也吼道,龙跃进你是想打人怎么的?话还没落音,龙跃进的拳头就挥了过来,不偏不倚落在裴汉云的鼻梁上。裴汉云在鼻子上一摸,摸出一手的血来。也是一时性起,顺手就扬起手上的瓷碗砸过去,正正当当砸在龙跃进的太阳穴上,龙跃进惨叫一声,重重地栽倒在墙角边。 周正泉跟小宁赶到乡卫生院,缠着纱布的龙跃进正躺在病床上吊水,人睡了过去。一旁给龙跃进换吊瓶的护士就是毛富发的老婆曾冬玉。她说,周书记你一出门,家里就翻了天。周正泉担心龙跃进的伤势,便问,情况怎么样?曾冬玉说,也没什么,砸了个口子,出了些血,没伤着正穴。周正泉才松了一口气。许是听见床边有人说话,龙跃进扭扭身,醒了。一见是周正泉,眼里就蓄满了泪水,委屈地说,周书记你要给我做主。周正泉心上就来了气,心想祸是你惹出来的,你还有脸要人给你做主。但看龙跃进正在养伤,也不好说他的不是,只说,你安心把伤养好,别的以后再说。 接着周正泉又到财政所去找了裴汉云。周正泉说,裴汉云呀裴汉云,我要你张榜公布欠款,没叫你用碗砸人,你这是耍的哪门子威风?裴汉云说,我这是正当防卫,他先动手打在我的鼻子上,我的鼻血要盛起码得盛两大碗。周正泉说,你这是防卫过当。裴汉云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又说得一旁的人都笑了。周正泉说,好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想了想又说,回收欠款的事,暂时缓一缓,等把你们两人的事情处理清楚再说吧。 说到要处理,周正泉却不急。这样的事急不得,当事人正在气头上,不容易处理。但周正泉不急,龙跃进急。他心虚,事情是他闹大的,他不想总在卫生院呆着,处理决定没下,他心里就没底,不知这药费最后由谁出,如果让他出就惨了。于是回乡政府找到周正泉,说,周书记你撤了我的副乡长,甚至开除我的党籍,我屁都不会放一个,但我的伤是裴汉云砸的,医药费得全由他出。周正泉说,你不见我正忙?计划生育,征粮收税,综合治理,群众上访,现在又要减负,哪样躲得了?再找到毛富发,龙跃进又把跟周正泉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毛富发说,这事你还是多找周书记,乡里的事书记说了算。龙跃进说,你是乡长,我是副乡长,我的事你不做主谁做主?毛富发说,好好好,我找找周书记,要他赶快研究。龙跃进才心安了些,掉头往卫生院走。 回到卫生院,忽然觉得脚上不对劲,挪也挪不动了,请医生一查,才发现脚杆子骨裂。原来那天被裴汉云砸倒时,他的脚正好在水泥墙角上重重地碰了一下,当时只注意血流如注的脑壳,后来在卫生院天天躺着,也没在意,今天多走了几步才痛起来。医生说,脚上的骨裂虽然不太严重,但拖的时间多了几天,治疗起来就费事了。龙跃进一听就傻了眼,不知这药费又该加到哪个数。 龙跃进走后,毛富发找到周正泉说,龙跃进他们的事还是研究一下,定个调子吧。周正泉喊来几个主要负责人碰了个头,研究了半天,大家都觉得给龙跃进个记过处分算了,至于医药费,裴汉云出一半,公家报销一半,龙跃进家庭困难,就不要他出了。周正泉说,这事还不能就事论事,回收欠款是党委集体决定的,不给跳出来闹事的龙跃进一个重一点的处分,今后我们这些人就别在干部职工面前说话做事了。特别是减负后,税收征收难度加大,乡里面临的困难和矛盾越来越多,学校有人闹事,各项正常支出安排不了,干部职工工资没着落,连下村的补贴都没处领,这些都与没钱有关。所以回收欠款显得尤为重要,处理龙跃进决不能心慈手软。他拍板说,我看这样吧,龙跃进的副乡长职务停两个月,让他反省反省;医药费他不能一点不出,事情的起因还是他嘛,我看他也得出一半,另一半由裴汉云出。 一票否决4-6 四 处分决定下达后,裴汉云咬咬牙,拿出510元钱。他想得通,钱虽然出得冤枉点,却没输理,想想还是合算的。龙跃进却接受不了,停职反省无所谓,就是把党籍开除了,他也说过不在乎,只是要出510元的医药费,比放身上的血还让他心痛。于是他天天拖着一条瘸腿在乡政府院子里转悠,书记、副书记、乡长、副乡长,人大主任、武装部长、司法员,甚至七站八所的人,该找的他找了,不该找的他也找了。开始还有人听他说两句,后来大家就烦了,远远看见他瘸过来就躲起来。 那天晚上也不知龙跃进是第几次走进毛富发家里了,曾冬玉听见他的脚步声,就去关门,却被龙跃进抢先一步,把来不及关死的门生生给顶开了。曾冬玉就怨毛富发,说家里又不是你的办公室,要办公家的事你上办公室去。毛富发也一见龙跃进就头晕,说龙跃进呀龙跃进,你老找我干什么呢?龙跃进说,我不找你找谁去?你再不给我主持公道,我就死在你这里。毛富发说,龙跃进你别乱来,这是我家里。嘴上这么说着,心里直怪周正泉不该让龙跃进出那一半的医药费,但又不好在龙跃进面前明说,只得启发他,说,亏你还在乡里混了那么多年,乡里的事谁说了算也搞不清。 听话的听音,龙跃进后来就很少来找毛富发了,把目标集中在周正泉身上,几乎天天都要到周正泉的办公室和宿舍门口去堵他。三次五次,周正泉还耐得住性子,七次八次就受不了啦,大声吼道,党委是根据基本事实,并从全乡的大局出发,才作出这样的结论的。龙跃进你好歹是个党员,党委的决定你服得服,不服也得服,否则开除你的党籍干籍。龙跃进说,我还没犯到这一步。他铁了心要让周正泉不得安宁。大家就开玩笑说,龙跃进是逼周正泉的婚,看来周正泉不嫁给龙跃进,龙跃进是不会放过他的。周正泉没法,就不在办公室上班,不在自己屋里睡觉。但龙跃进反正找得到周正泉,他只要在哪里一出现,龙跃进就立刻瘸着腿跟了上去,好像周正泉的影子似的。周正泉也是没法子,便把派出所长顾定山喊到身边,像是专职保镖一样,只要龙跃进一上来,顾定山就把他拦住,不让他拢周正泉的身。 这天,夏存志陪分管党群和教育的县委副书记李旭东到龙溪中学来检查工作,给学校带来25万元扶贫帮教款子。这对龙溪中学无疑是一笔大数字,学校不但可偿还部分基建欠款和集资款,还可拿出两万元把已停工的校大门砌上去。李旭东和夏存志一行听完了宋天来的汇报,周正泉本来安排好到乡政府前面的悦来酒店去吃饭的,不想李旭东坚持要在学校食堂与老师学生共进午餐。而此时离开饭时间还有个把小时,李旭东兴致很好,提出在校园里走走。李副书记要走走,大家就义不容辞地跟着他走走。 校园本来不大,一圈下来,要不了几分钟。这时周正泉想起宋天来曾几次要他题写校门的事,他没空也没心思给他写,今天何不趁此机会让爱好书法的李旭东来题?周正泉跟夏存志和宋天来一说,两个人也很赞同,于是向李旭东提出了这个要求。李旭东开始还推辞说,我的字平时写给自己看还行,要题校门岂不遗臭万年?夏存志说,李书记是师大中文系毕业的高材生,字如其人,刚劲挺拔,谁不知你书法上的美名?周正泉也说,李书记的字在省市书法大展多次展出过,秉承的是魏晋风骨,题校门再合适不过。经不住夏存志和周正泉你一句我一句的恳求,李旭东才同意下来。于是一行人走进校长办公室,取墨备纸,只等李旭东酝酿好情绪,大笔一挥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龙跃进那幽灵般一瘸一瘸的身影仿佛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突然出现在校长办公室的门口。龙跃进一边往里挤着,一边高声喊道,李书记你要给我做主啊,我出510元钱冤枉啊!正拿着狼毫,敛神屏气,准备往宣纸上运笔的李旭东听这一声高喊,手上的笔就有些不听使唤了,掉头去寻那声音。一心瞄着李旭东手中大笔的周正泉就全身发麻,呆在那里动弹不得了。好在上气不接下气从楼下追上来的顾定山冲了过来,抱住龙跃进就往外拖。 此时李旭东把手中的笔放下了,对还没完全醒过来的周正泉说,是怎么回事?你把他叫过来。龙跃进被带进校长办公室,就开始申冤诉苦。这段时间龙跃进天天向人申冤诉苦,搞得他自己都不太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半天也没申诉清楚,翻来覆去就是那510元钱。李旭东就摇了摇头,对龙跃进说,你先下去,我再调查调查。龙跃进被顾定山拖走后,李旭东也没再问什么,只说,以后处理这类事情可要注意点方式方法。周正泉点头如捣蒜,口中说着是是是。 送走李旭东一行,周正泉把顾定山叫来训了几句。顾定山说,今天我看得很紧的,龙跃进开始一直在乡政府里面转悠,我到厕所里去了不到两分钟,回来就不见了他。周正泉说,李副书记他们是直接到中学去的,乡政府除了办公室小宁和你我几个,没谁清楚,龙跃进是怎么知道的?顾定山说,我见毛富发跟你到中学去之前在龙跃进面前站了一会儿,肯定是他给龙跃进出的主意。周正泉就叹息一声说,这毛乡长,是怎么了?顾定山说,周书记你心里应该比我明白,毛富发当了多年的乡长,至今得不到重用,而你原来是副书记,一下子做了书记,回过头来领导他周正泉止住顾定山说,不要说这些不利于团结的话。顾定山才不吱声了。周正泉说,小顾呀,你看龙跃进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句话,你得想想法子。顾定山说,有什么法子呢?他又不够收监的程度,关是关不了的。周正泉说,当然不能这样,尽管龙跃进有些不像话,但我们都是党员,还不能这么黑。顾定山说,周书记你看这样行不?给他点好处,要他放手,否则做他一下。周正泉就知道了顾定山的意思,说这恐怕不好吧?顾定山说,有什么不好的?不定他个妨碍公务罪已经便宜他了。周正泉说,那你要特别注意分寸,不要搞得过火。顾定山说,我知道。 果然以后龙跃进就不来缠周正泉了。周正泉问顾定山,你耍了什么手段?没伤害他吧?顾定山说,没有的事,我还要对你书记负责嘛。正说着,小宁喊周正泉接电话,周正泉就对顾定山说,你忙你的去吧,有空我请你客,再听你细说。电话是黄绍平打来的,他在电话里说,周大书记,市场管理中心就要办进人手续了,你想清楚没有?周正泉说,想清楚了,你安排毛乡长的老婆曾冬玉吧。黄绍平说,那曾冬玉一定如花似玉吧?你是不是占份?周正泉说,去你妈的,我这是为了革命工作。黄绍平说,好吧,我听你的,只是你老婆要跟你离婚,你别怪我没提醒你哟。周正泉说,还没这么严重吧? 没多久曾冬玉就去了县市场管理中心。毛富发对工作上也比原来主动多了,常到周正泉的办公室找他商量新思路。这天周正泉正在接待蒋家村的两位群众,就要毛富发也听听。原来这是蒋家村两位姓唐的兄弟,由于是外姓人,常遭蒋家人欺侮,两年前蒋家三个名叫蒋国相、蒋国臣、蒋国帅的兄弟,强逼他们唐家出租了320国道旁的耕地给他们开窑做砖,唐家人惹不起这横行乡里的三兄弟,便以低价将五亩上好的水田租给了他们。可两三年下来,他们不但连那低得可怜的租金也不给,去讨要时,还挨了他们一顿好打,两兄弟咽不下这口气,从组里告到村里,又从村里告到乡里,也没谁肯出面,今天才好不容易拦住了周正泉。周正泉听完他们的诉说,又问了些情况,就好言安慰两兄弟,说乡政府是共产党的乡政府,我们先调查清楚,如果情况属实,一定会为你们做主的。 唐家两兄弟走后,周正泉在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气愤地说道,太不像样了,共产党的天下,竟然还有这样弱肉强食的现象存在。毛富发也附和道,如今我们乡政府只顾计划生育、征粮收税,哪里还有工夫管老百姓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周正泉说,这可不是鸡毛蒜皮的事,这是正不压邪,看来不管管是不行了。两人还顺着这个话题说了些别的。这时周正泉才意识到,他自从当上这个书记后,毛富发和他说话还从没这么投机过。想起来就问毛富发,夫人的事办妥没有?毛富发说,办妥了,很顺利,周书记你可给我帮了大忙。周正泉说,只是一件小事。毛富发说,这怎么是小事?我为这事跑了几年也没跑出个名堂,老婆都要跟我离婚了。周书记你这样待我,我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只有在今后的工作中报答你了。 这天毛富发还说了些动感情的话,周正泉很受用,他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想想也有意思,几天前毛富发还暗地里指使龙跃进跟他捣乱,现在就变得如此贴心贴肝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毛富发那样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总体来说还是一个比较正直的干部。周正泉这么思忖着的时候,毛富发说,近两天把班子成员喊拢来好好商量商量,乡里有些工作是再也不能拖了。周正泉说,我看就今天晚上吧,党委几个人都在乡里。毛富发爽快地站起身说,就今天晚上吧,我去布置。 周正泉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他在屋里转了两个圈,走出房门,在栏杆边做了两个扩胸动作。只听一阵马达声响,顾定山骑着摩托从外面回来了。周正泉忽然想起一件事,要顾定山到他那里去一下。顾定山上楼后,周正泉让他进了屋,说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摆平龙跃进的呢。顾定山就笑了,说乡政府后面的村里有一个叫大头的浪子,因犯案被我送进去,后来我又让人把他保了出来,所以我的话他买账。那天我让大头拿了一万元现金送到龙跃进家里,警告他收下这一万元钱,只要不再去缠周书记,什么事也没有,否则当心另一条没残的腿。当时龙跃进就吓得两手筛糠,点着头说,再不了再不了。 听到这里,周正泉说,那一万元钱哪来的?顾定山说,第二天早上就还给他了。周正泉说,那你又到哪里弄来这么一大笔钱?顾定山就忍不住笑了,摇着头对周正泉说,周书记这你就不知道了,这一万元钱是吓龙跃进的,你想想他敢接吗?周正泉这才明白过来,笑骂道,你这个鬼家伙。顾定山又说,不过我还是给了他510元钱,说是乡里补给他的医药费。闻言,周正泉心头有些沉重,他说,你去弄一张510元的发票,我签个字拿去财政所报销。有什么办法呢,都是一个钱字啊!你看我们的干部被穷字弄成了什么样。 五 党委会的议题就是如何搞活乡里的经济,请大家出点子。周正泉说完,大家开始讨论。毛富发是有思想准备的,意见很成熟,党委的决议基本上是他的思路:一是继续抓紧完成还没落实到位的减负任务;二是加大征粮收税力度,打击偷逃抗税事件,该收的税款要收足;三是加大力度,把职工借的周转金收一部分上来;四是尽快把木材加工厂承包出去,早日恢复生产;五是跟舒建军等龙溪境内的私人矿主联系好,让他们尽量收购龙溪的木材,以增加龙溪的农林特产税。按照工作目标把责任人确定后,大家分头去抓工作。周正泉和毛富发最后离开会议室,周正泉说,毛乡长,蒋家村蒋家三兄弟强租唐家水田不给租金的事,你去了解一下,最好叫上彭明亮和税务所长瞿宏德,查一查他们的纳税情况,如果没交耕地占用税,还要照章罚他们。毛富发说,这事确实得好好处理一下,说不定还能抓个典型出来,以推动整个乡里的税收。 第二天,舒建军和他那形影不离的秘书肖嫣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周正泉说,昨晚我还在党委会上说了,最近要到你们那里去看看,不想你们捷足先登了。舒建军说,老同学你肯光临我们那个破地方,是我们的福气。周正泉说,那是下一步的事,先说说你们今天来有什么好事吧。舒建军说,主要是来看看老同学,如果你有空,想请你到馆子里坐一会儿。 周正泉知道他们这是在绕圈子,心想如今的人不知怎么都这么聪明了,办什么事说什么话都学会搞铺垫打埋伏,就笑笑说,你说了主要的,那么次要呢?舒建军也笑了,说次要的待会儿再跟你说。周正泉说,你们也看到了,乡里的事千头万绪,我哪有时间陪二位上馆子?这样吧,有什么事你们现在就说,我周某人能办的一定给办,办不了的请你们多多海涵。舒建军说,老同学是个痛快人,我舒某人服了。 周正泉暗想,现在有点权有点钱的人自我感觉都好得不得了,除了服自己,是天也不服地也不服,还有服别人的?想是这么想,却不出声,只听舒建军又说,事情是这样的,税务所的人到我那里去了两次了,我正在扩建煤窑,手头资金周转不过来,请你们是否减免点,他们说没这个权,不过他们给我出了个主意,如果有你书记的条子,他们是买账的。 周正泉说,舒老板呀,你这是欺我不懂税法吧?舒建军忙说,岂敢,我姓舒的可以欺天瞒地,也不敢在你书记前面耍半点小聪明。肖嫣然也在一旁说,舒老板常常在我面前说,他这半辈子还没有几个角色让他在乎过,只有你这个老同学是人中豪杰,他从学生时代起就对你五体投地了。周正泉觉得这话肉麻,赶紧说,你们当大老板的,想必知道免税的事不但乡里没权,就是县里市里也没这个权吧?舒建军说,把我的纳税时间推一推,我就感恩戴德了。周正泉想想,自己也正有事得求他姓舒的,不能把话说得太死了,就说,这个我可以试试,灵不灵可不敢保证哟。舒建军说,有你当书记的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了。两个人就出了书记室。 周正泉刚松了口气,谁知肖嫣然又折了回来,对周正泉说,我还有一点小事有求于周书记,听说蒋家村两位唐姓兄弟到乡政府告了蒋家三兄弟的状?周正泉想这肖嫣然的消息真灵通,乡里的这点小事也瞒不过她,点点头说,是有这回事,要是你们不来,今天上午我还打算跟毛乡长他们到蒋家村去呢。肖嫣然嗲声嗲气地说,蒋家三兄弟是我的表兄,我知道他们从小就不服天管地管,周书记您可要给我好好管管。 周正泉就有些懵,一时不知肖嫣然这话的意思是真要他管管,还是正话反说,让他网开一面。此时肖嫣然已经转过她那婀娜的身子,边往外走边说,周书记说到我们那里去,一定要去哦,不去我会生气的哦。周正泉只得说,一定一定。不想周正泉送肖嫣然出门后转身回来,却见办公桌下放着一个礼品袋,打开一看,是四瓶昂贵的酒鬼酒。周正泉提着酒想追出去,又恐这样太张扬,只好作罢。 周正泉发了一阵呆,剩下的时间也不到别处去,坐在办公室里批阅那堆小宁催了好多次的文件。文件大部分是以县委县政府的名义下发的,内容涉及各个方面,最有意思的是每个文件的最后都煞有介事地强调说,没达到文件要求就一票否决。周正泉想,这也一票否决,那也一票否决,照这样否决下去,乡政府里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可以否决十次八次了。不过周正泉也知道,这一票否决的话不较真时只是说说而已,一旦较了真要否决你,也确实是没有二话可讲的。哪天一不小心冒犯了哪一道天条,就有受的了。 批完文件,不觉已是中午。在食堂里吃饭时,见顾定山也在,周正泉就要他吃了饭到自己屋里去一下。饭后两人回到周正泉的屋里,周正泉把舒建军送的那四瓶酒鬼酒拿出来,让顾定山转交给大头。顾定山说,没这个必要吧?周正泉说,有必要,这次大头帮了大忙,说不定以后还用得着他呢。 周正泉有午睡的习惯,可还没上床,毛富发从蒋家村回来了,把门敲得咚咚直响。周正泉一开门,毛富发就气鼓鼓冲进屋,铁青着脸叫道,周书记我这个乡长不当了,我咽不下这口气。周正泉赶忙拉过一把椅子,又端上一杯水,要毛富发慢慢说。毛富发坐到椅子上,仰脖把满满一杯子喝了下去,情绪才稍微平静了些。 毛富发领着彭明亮和瞿宏德,上午9点多就到了蒋家村。原来这蒋家三兄弟一贯横行乡里,蒋家村不但外姓人怕他们,就是他们蒋家的本姓人也是敬而远之。三兄弟也没把毛富发几个人放在眼里,不但对占用唐家耕地不给租金、打伤唐家人一事供认不讳,还肆无忌惮地说,这五亩田原来就是我们蒋家的祖业,如果唐家今后还要来啰嗦,就放了他们的脚筋。毛富发很气愤,教训了他们几句,他们就气势汹汹把毛富发围在中间,扬言道,姓毛的你当你的乡长去,我们的事情你管不着。毛富发说,你们既然还知道我是乡长,那么龙溪乡范围内的事情我就得管。三兄弟说,你这个小小乡长算条卵,我们还怕了你不成!毛富发当时就气得浑身发抖,半天说不出话来。 彭明亮见三兄弟太不像样,就站到前面,大声对他们说,你们不要太放肆了,现在还是共产党的天下!三兄弟说,共产党的天下又怎么的,共产党就不要烧砖砌房子了?彭明亮说,共产党烧砖砌房子是要办手续的,把你们的手续拿来看看。三兄弟说,我们在自己爷爷田里烧砖,就像在自家饭鼎里舀饭,也要办手续?我们可从没听说过。瞿宏德说,你们没听说过的事情多着呢,你们知道吗?在田里开窑是要交耕地占用税的,砖卖出去后还要交营业税。三兄弟说,现在要减轻农民负担,你们还下来收这税那税,我们到县里告你们去。瞿宏德说,负担是负担,税是税,我们按政策办事,你们少废话,现在补税还来得及,否则定你们的偷税抗税罪。说着瞿宏德就去身上掏税票,可税票还没掏出来,三兄弟中的老三蒋国帅就举着砖坯向瞿宏德头上挥了过来,瞿宏德眼快,赶紧往旁边一闪,砖坯狠狠地砍在他的腰上,瞿宏德当时就缩了气。好在瞿宏德人年轻体质好,除一根肋骨受了点伤外,别的还没事。 周正泉听了经过,半天才气出一句话来,这还了得,简直没有王法了!当即就让毛富发去通知顾定山,带上派出所所有干警,到蒋家村去把蒋家三兄弟抓来再说。可毛富发正要去派出所,周正泉又把他叫回来,摇着头说,暂时不要派出所出面为好。毛富发说,为什么?周正泉说,三兄弟打伤了人,肯定已有防备,就这样去抓人,弄不好人没抓住,还会出别的麻烦,还是先拿出一个稳妥点的对策,然后再采取有效行动,反正这次恶性抗税事件一定要严肃处理,否则龙溪乡的税就不要再收了。 六 县里开过减负会议后,财政尤其是乡级财政收入大幅度下降,各乡镇意见纷纷。县委县政府也意识到光减负而不增收,政府的日子也不好过,便下发了大力开展税法宣传,切实搞好税收征管的通知,要求各部门各乡镇明确工作目标,通过开展多渠道多形式的税法宣传活动,使税收法规政策家喻户晓,深入人心,以及时足额完成各项财税收入任务。看完通知后,周正泉忽然就有了一个主意。 在大家准备税法宣传行动的这几天里,县减负办罗主任几个人到了乡里。罗主任告诉周正泉,他们接到举报,黄金村的陈婆婆被乡干部逼得跳了井,他们是特意下来查实这件事的。周正泉二话不说,喊上毛富发和乡里减负专干,把罗主任他们请进了乡政府门口的悦来酒店。入乡随俗,先同饮三杯。周正泉抹抹嘴巴说,罗主任真对不起,乡里工作没做好,让领导跑路了。罗主任说,哪里哪里,我们也是例行公事。周正泉说,陈婆婆的事我们当时就做了处理的,只是减负任务重,腾不出时间向上面汇报。罗主任说,周书记你也知道,上头的减负抓得越来越紧了,这方面出了问题是要一票否决的。周正泉心想,又是他妈的一票否决。 这酒一直喝到下午4点,周正泉是用手撑着胃离开酒店的。忍着胃痛,把企业办、财政所等几个部门的负责人召集到办公室,问了问他们的情况。企业办主任彭明亮告诉周正泉,木材加工厂的承包和恢复生产的工作已做得差不多,县林业局的木材砍伐指标也已经下达,余下的便是原材料收购了。周正泉点点头,吩咐彭明亮几句,掉过头去问财政所长裴汉云,裴汉云说,最近把去年农民欠的税款收了一部分回来,欠发干部职工的工资基本可以应付了。这样一来,收回职工部分欠款的计划也有望得到实现。周正泉问到舒建军缓税的事,瞿宏德说,我们了解了一下,舒建军确实是在扩建新窑,手头资金紧缺。周正泉说,按政策能缓就缓一缓吧。又说,既然舒建军要扩建新窑,必然需要大量木材,抽空你和我一起去趟窑山,要舒建军收购龙溪的木材。 改天,周正泉和瞿宏德坐着乡里的破吉普上了舒建军的窑山。路是简易公路,不宽,沿途进进出出都是运煤的拖拉机。周正泉说,看来舒建军的事搞得蛮大的。瞿宏德说,你别看舒建军是个私营老板,他一年的产值就有五六千万呢。这时前面又突突突开过来一辆手扶拖拉机,周正泉见是顾定山曾说过的大头,就叫停车,从吉普上走下来。 大头一见是周正泉,连忙也下了拖拉机,高声打招呼说,周书记你也到山上去?又说,周书记你太够朋友了,把那么好的酒鬼酒给我,以前我别说没喝过这样的好酒,连闻都没闻过。周正泉说,小事一桩,何须挂齿。说着,他还把身上一包精品白沙给了大头。大头接过烟后舍不得拆包,放鼻子底下闻了又闻,不好意思地说,周书记你对我这么好,我也不知道怎样报答你才是。周正泉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都是兄弟嘛。大头拍着胸脯说,周书记你肯把我大头当兄弟,是我的福分,今后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我大头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辞。周正泉笑笑,在大头胸口上捣一拳,然后上了吉普。 吉普爬过两个山头,便进了窑区。舒建军一见周正泉和瞿宏德,就丢开其他的事务,叫上肖嫣然来陪他们。周正泉要先看看窑区,几个人就一边在那细煤渣铺就的煤道上行走,一边随意聊起来。周正泉说,舒老板你吩咐的事,我周某人可不敢有丝毫怠慢,你可以问瞿所长。舒建军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要不是乡里支持,我早停产了。 转一圈,舒建军带他们来到了窑区后面一栋两层楼的办公楼前,抬头一瞧,门边挂着黄龙煤业开发有限公司的烫金大牌子。从办公楼的外表看也就是一般的水泥房子,可走进二楼舒建军的办公室,高级老板桌,红木大沙发,进口的大彩电,大冰箱,大空调,还有两大壁柜的古玩珍宝,把个周正泉看得眼花缭乱。他暗暗感叹起来,自己一个九品乡党委书记,只顾上窜下跳,一个办公室别说装修,连两把像样的椅子都没有。这也就别提了,还要担惊受怕的,生怕哪里出了娄子,吃不了兜着走。周正泉就说,舒老板,我只要有福气在你这豪华气派的办公室里呆上半天,这辈子也就满足了。舒建军说,老同学你就别取笑我了,我一个掏煤的,无职无权,哪有你当大书记的管着一方水土,呼风唤雨,任你叱咤,要多威风有多威风。周正泉说,哪有你说的这么神?我这个书记是曹操碗里的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不过周正泉转而又想,舒建军说的也有道理,在龙溪地盘上,他周正泉也算是至高无上了,心里的起伏这才平复了些。 接下去免不了又是进馆子喝酒那一套。周正泉因为那天陪罗主任喝酒,胃病还没恢复,只象征性地喝了几口。周正泉虽然只位列九品,但在龙溪地界他的官封了顶了,所以舒建军和肖嫣然是不好勉强的,他俩要敬周正泉的酒,全由瞿宏德代劳。席间,周正泉趁机把这次上山的主要目的跟舒建军说了说。舒建军说,你老同学开了口,这没得说,我在龙溪的地盘上开窑,需要木材什么的,自然就地取材,收购龙溪的。走出酒馆,已经太阳偏西,周正泉和瞿宏德准备下山,舒建军还是不肯放手,一定要请他们到新开张的卡拉ok厅去唱几曲。三个人拗不过,只得客随主便。 进ok厅后,舒建军另外还请了两位小姐,也不知是窑工还是外地来的坐台妹。开始是唱歌,周正泉唱道,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要消灭反动派。唱完,大家拍手。肖嫣然笑道,周书记要到我们深山里来消灭反动派,我们没意见,我只提醒你要小心,我们这里的反动派都是女的,看你消灭得了好多?大家就笑,笑得很暧昧。唱了一阵,肖嫣然用眼色暗示小姐,要她们请客人到厅里面的小舞池去跳舞。一位小姐就上来拉周正泉的手。周正泉忸怩了一下,跟小姐进了小舞池。舞池里只有一只暗红色的小灯,两人一进去,小姐就把门帘拉上了,里面差不多就成了洗相片的暗房。周正泉说,这么暗,小姐不怕我踩你的脚?小姐笑笑说,老板真会开心。说着就一头栽进周正泉的怀里。 先后跟两位小姐在舞池里跳了几曲,这时肖嫣然走了过来,要跟周正泉跳。肖嫣然跟小姐不同,不是一上场就往周正泉身上贴,而是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肖嫣然说,周书记跟年轻小姐缠在一起,把我忘到了脑后。周正泉说,哪里哪里,我是不会跳舞,怕影响你的情绪。肖嫣然说,见了你周书记我的情绪就激动得很,哪里还会受影响?周正泉说,你有舒老板这样的护花使者护着,还会为我周某人激动?肖嫣然说,你别看我天天跟舒老板在一起,那只不过是工作关系而已。说着话,翘翘的软胸就有意无意地在周正泉胸前蹭一下,蹭得周正泉全身发软。周正泉想,还是肖嫣然这样的女人有味,不像那两个年轻小姐一上场就粘住你,反倒没了意思。肖嫣然见周正泉不吱声,就问,周书记在想什么?周正泉说,我什么也不想,只在心里暗暗佩服舒老板。肖嫣然说,他有什么值得佩服的?周正泉说,不是说不爱江山爱美人么?他有你这样的美人在侧,竟然还能把他的煤窑弄得热火朝天,换了我恐怕鱼和熊掌就无法兼顾了,你说我还不佩服?肖嫣然说,周书记的话听着就是让人舒服,看来你很善于讨女人的欢心,晓得绕着圈子夸女人。周正泉说,哪里,我做得还很不够,离党和人民的要求还相差很远。说得肖嫣然扑哧笑了。 又跳了两圈,肖嫣然忽然说,上次我跟你说蒋家三兄弟是我的表兄,其实我是骗你的。周正泉说,你为什么要骗我?肖嫣然说,那天我们到你那里去并不仅仅要你打招呼缓税,主要还是蒋家三兄弟的事。周正泉说,还有这样的事?蒋家三兄弟的事还把舒老板惊动了?舒老板跟他们也有关系?肖嫣然说,不仅舒老板跟他们有关系,县里的李旭东书记跟他们也有关系哩。周正泉感到很惊讶,不自觉地停下了步子,望着幽暗中的肖嫣然说,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呢? 周正泉的脑袋里直响,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蒋家三兄弟会如此嚣张了。蒋家三兄弟不过是乡下的土农民,他们又是怎样跟李旭东搭上的呢?不过,我才不管你三兄弟的后台是谁呢,现在正好趁李旭东的招呼还没打下来,我先摸一摸你们的老虎屁股再说。 回到乡里,周正泉到税务所等几个部门问了一下税法宣传的准备工作,觉得有几分倦怠,就回屋睡下了,却又睡不着,好像胃里有点不适。今天并没喝什么酒,也许是在山上受了点风寒。想到山上,周正泉脑壳里一会儿是肖嫣然关于蒋家三兄弟与李旭东的话题,一会儿是ok厅里晃荡的音乐和那几个女人的影子。 周正泉想,那两个小尤物拱进你怀里时,好像跟你贴心贴肝的,让你飘飘然如坠五里云雾,一不小心还以为是自己那么逗人喜欢,细思量就知道绝对不是你周正泉身上有什么磁性,而是舒建军的台费和小费在作祟。倒是肖嫣然跟你若即若离的,不经意地晃着她那显山露水的乳房,偶尔在胸前撩一下,就宛若液化气燃具上的点火器,如果你的气阀关不严的话,那是要着火的。周正泉这么异想天开着,就忘了胃里的不适,只是睡意更加少了。他就恨恨地骂自己,真没出息,一接触女人就神经错乱。骂也不管用,还是睡不着,干脆披衣下床,到外面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深秋的夜晚,万籁俱寂。不少职工屋里还闪烁着灯光,操场上偶尔有人从灯影里走过。响起踢踏的足音,远处的村庄笼罩着薄薄的月色,悄然的灯火有如天边的点点星光,深邃而神秘。多好的夜色呀!周正泉心头不禁生出几分感慨,如果不是俗事缠身,有份好心情欣赏这良辰美景,该多有意思?倘若辞了这份差事,做一介草民也许并不是什么坏事吧。这么想着,周正泉也自觉好笑起来,做这么个小小的书记,级别是低了点,烦心的时候多,可究竟领导着全乡五万多号老百姓,供自己使唤的干部职工也有一百多人,抖起威风来还是有地方可抖的。何况只要在这位置上呆着不出差错,某一天时来运转,往上荣升的机会也不能完全排除。县委常委和县政府的副县长里头,就有好几位是从乡党委书记的位置上上去的。 这倒不是说乡里的书记都会进步,像夏存志那样到县里掌管一个实权部门的也不多,能混个县人大政协下面的主任,算是进了城,最不行的也就在乡里正科级到底了。不过周正泉并不担心自己会是最差的结局,他年轻有文凭不说,还在县政府做过几年秘书,跟县里的头头不陌生。他觉得不能就此死了这条心。是呀,人活着总是要有一点盼头的,哪怕盼的是海市蜃楼,不然自己这么起早贪黑地奔波,哪里来的动力? 周正泉就这么想通了,人也轻松了许多。周正泉天宽地阔地打了一个哈欠,手长脚长地伸伸懒腰,正转身准备回屋,楼下忽然有人叫了一声周书记。是一个软软的熟悉而久违的女人的声音,原来是曾冬玉站在楼梯下面。周正泉心头就莫名地动了一下,说曾医生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曾冬玉说,下午回来的。说着她就到了楼上。周正泉开她的玩笑说,久别胜新婚,毛乡长舍得放你出来?曾冬玉说,他有什么舍不得?现在还在外面打牌,想找他说句话都说不上。周正泉说,明天我批评他。说了一阵话,周正泉才意识到还站在走廊上,遂邀曾冬玉进屋坐坐。曾冬玉说,不啦,你也该歇歇啦。就把手上一件东西递过来,说这是给你的。周正泉不经意地伸了手接过来,笑着说道,不是牛皮糖吧?曾冬玉说,你想吃牛皮糖下次给你买,这次是两盒新出产的胃药。周正泉把药放在手上掂掂,就着窗里透出来的灯光瞧了瞧药盒上面的胃泰两个字,讶异地问,你怎么想起给我买胃药?我又没胃病。曾冬玉说,别嘴硬了,一起在乡政府待了那么多年,你的胃有没有毛病我还不知道?我单位有一个胃穿孔病人,吃了不知多少药了,效果总是不理想,不久前出了这种胃泰,吃了几盒病就好多了,所以给你带两盒回来试试。周正泉的胃病是到乡里来之后,吃饭没规律,又经常有应酬,喝酒没个节制才造成的,他连老婆都不让知道,竟然被曾冬玉放在了心上。周正泉怔了怔说,曾医生,真不知如何感谢你才好。曾冬玉说,你谢我什么,我都还没感谢你呢。 曾冬玉走后,周正泉就按她的嘱咐吃了几颗,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药物作用,感觉好多了。感觉一好,睡眠就格外香。 他好久都没睡得这么香了。 一票否决7-10 七 因为睡得好,第二天起来,周正泉便觉得头脑清醒、精神抖擞。他叫乡办秘书小宁发通知,把乡政府在家的八十多位干部职工,包括派出所十多名干警和治安队员都召集到乡政府的大操坪里。周正泉先给大家宣读了县委和政府下发的开展税法宣传、加大税收征管力度的通知,要求大家今天就按照通知精神,沿320国道搞一次规模浩大的税法宣传活动。说完,周正泉先上了插着彩旗、装了大喇叭的吉普车,带着队伍上了路。半个小时后,队伍就到了蒋家村。村民们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多车和这么声势浩大的人马到过他们的村子,路旁马上站满了大人小孩。周正泉拿着话筒大声宣讲着,依法纳税是每个公民的义务,偷税逃税抗税是违法行为之类的政策,号召村民们遵纪守法,依法纳税。车后面的干部就给众人分发宣传传单,传单上印着税法知识和农民应该交纳的税种。纳税是关系到千家万户的事情,所以农民都主动伸手来接传单。 不一会儿,队伍来到蒋家三兄弟开窑的地方。蒋家三兄弟听到外面的动静,早就从窑后面的工棚里钻了出来。开始,他们还没意识到今天乡政府是冲着他们来的,还站在一边看热闹。直到顾定山走到他们面前,问他们开窑纳没纳税,要他们拿税票出来接受检查,他们才慌了神。老大蒋国相反复说,我们是在自己的田里烧砖,要纳什么税?顾定山说,我问你,你们烧砖占没占田?烧的砖卖不卖出去?老二蒋国臣忙说,我们是占的自家祖上的田,烧的砖是给自家修屋用的,又不出卖。 这时周正泉走上来说,你们在这里烧了两三年的砖了,难道你们要造皇宫,用得了那么多砖?蒋国相说,我们不但自己用,我们的亲戚也要用。周正泉说,强词夺理!向随后的瞿宏德扬了扬手,瞿宏德立即从包里拿出几张货单,摊到蒋国臣面前说,你看看这上面是不是你们的名字?三兄弟还要抵赖,周正泉说,你们少啰嗦,交上税款和罚金吧。老三蒋国帅忍不住了,张牙舞爪地叫道,要钱我们没有,要命你们这就拿去。一听蒋国帅的声音,周正泉气就不打一处出,点着蒋国帅的鼻子,深仇大恨道,蒋国帅你给我听着,你们强占民田,欺压百姓,还没处理你们,你们又偷税抗税,打伤税务干部,今天我新账旧账一起跟你算!蒋国帅正要发作,周正泉又喝道,给我绑了再说!周正泉话音刚落,顾定山身子一蹲,一个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扫堂腿,将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的蒋国帅扫翻在地,接着一只锃亮的铐子就上了他的双手。蒋国相和蒋国臣上前要来帮忙,其他几个民警早已冲过来,把两人团团围在中央。 抓了蒋国帅,蒋家村的村民一片叫好声,说恶人终有恶报,蒋国帅这是罪有应得。那唐姓兄弟对周正泉感恩戴德,乡下人也没什么好表示的,特意给他送来两只土鸡。周正泉当然不肯接,两兄弟就急得不得了,感激涕零地说,周书记您一定要收下,我们唐家搬到蒋家村三代人了,天天做小人,受欺侮,还从没这么扬眉吐气过,我们感谢您周书记,感谢共产党。周正泉推辞不掉,只好把鸡收下,交食堂给乡里干部打牙祭。不过周正泉也给唐家兄弟打发了两条烟,唐家兄弟开始死活不要,周正泉说,如果你们不接我的烟,你们的鸡就带回去得了。这样两兄弟才喜气洋洋地走了。望着两人走出乡政府的大门,周正泉感慨良多,心里说,老百姓对我们这些当干部的要求并不高呀,只要为他们主持一点点公道,他们就把你当爹当娘。 这次行动的另一个效果,就是过去那些凭霸气和关系不肯纳税的人也主动到税务所来补了税,乡财政一下子就增加了40多万元收入。问题是,工作成效虽然出来了,可周正泉的日子也不得安宁了,这几天县里已有好几起人打来电话,要周正泉不要做得太过火,早点放人,其中还有一些很有身份的角色。周正泉口上答应着,过后则咬牙切齿道,我周正泉就不信邪一回,大不了丢掉这顶不值钱的乌纱帽。也是为了留着口水养牙齿,周正泉干脆把手机关掉,还特意交待小宁,凡是找他的电话,就说下了村,不在乡里。 一个乡下的砖窑主出了点事,县里竟有那么多人打招呼,这可是周正泉始料不及的。然而还有更让他预料不到的,这天晚上竟有人把他屋里的窗户砸了个稀烂。当时周正泉正在熟睡,突然哐啷一声重响,把他从梦中惊醒了。拉亮电灯一瞧,窗户上开了一个黑洞,临窗的书桌上满是碎玻璃,地上还有一块大石头。周正泉从床上翻起来,对着窗外大声吼道,有种的就跟我面对面搞,砸窗户算条卵!外面黑沉沉的,什么动静也没有,周正泉只得又熄灯上床。刚睡着,窗户上又扔进了一块石头,另一扇窗户也被砸烂了。这样折腾了两个来回,周正泉没了睡意,就张着双眼望天花板。 望着望着,窗户上就起了亮色,他便穿衣下了床,揉着肿胀的眼睛打开门,迎面一阵凉风吹来,忍不住就打了一个喷嚏,这才想起已是秋末冬初时令。正回了头要进屋加衣,却见门上插着一把杀猪刀,刀尖下还有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只见纸条上写着:姓周的你不要太狠,当心你的脑壳!周正泉笑笑,伸手取下杀猪刀和纸条。刚好顾定山过来一瞧,皱着眉头说,周书记,这些人是说得出就做得出的,你要不要避一避?周正泉说,使这种下三烂手段的人,正好说明他们心里虚得很,有什么可怕的? 不过周正泉心里非常明白,好戏才开头,真正的对手还没有露面。这对手当然不是别人,就是肖嫣然曾说过的跟蒋家兄弟瓜葛不少的县委副书记李旭东。可为什么事到如今,不见他有半点动静呢?难道他就那么沉得住气?就在周正泉纳闷儿的时候,有人找上门来了。这人自然也不是李旭东,而是窑山上的舒建军。这次他没带肖嫣然,是一个人来的。舒建军没绕什么圈子,进了办公室就直截了当地说,老同学呀,我可是代表李书记到你这里来的,蒋家兄弟的事还请你给点面子。周正泉故作惊讶地说,舒老板呀,你把我都弄糊涂了,你又是李书记,又是蒋家兄弟的,你要我这笨脑筋怎么转得过弯来?舒建军也不隐瞒,干脆把话挑明了,给周正泉说了段旧事。 李旭东是1967年师大毕业的,那里大学毕业先要下农村锻炼,李旭东就到了蒋家村。根据当时的一贯做法,大学毕业生李旭东被安排住进了全村最穷的蒋顺民家。蒋顺民就是蒋家三兄弟的父亲,那时蒋国帅刚刚出生,大哥蒋国相6岁不到,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就靠蒋顺民一个人挣工分养家,家里自然一贫如洗。当时李旭东身体特别虚弱,人瘦得皮包骨。蒋顺民是个好心肠的人,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学生孤身一人来到农村,身体又有病,很是同情,宁肯自家人忍饥挨饿,也不愿李旭东受委屈,总是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先供给他。特别是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家人十天半月地吃糠咽菜,蒋顺民也要想方设法给李旭东弄顿米饭。 有一次李旭东在阳光下的水田里泡了一天,晚上回到家里浑身发热,就咬紧牙关硬撑着。蒋顺民是个细心人,吃晚饭时就见李旭东脸色不对,到了夜里还记挂着,总是不踏实,就到李旭东的房里去探视,在他额头上一探,烙铁一样烫手。蒋顺民二话不说,背着他就往公社医院走。那时蒋家村到公社是刚修的毛马路,恰逢上半夜下过一场大雨,蒋顺民硬是背着李旭东水一脚泥一脚地小跑着赶到了公社医院。医生稳住李旭东的病情后松了一口气,说如果晚来一步病人就危险了。蒋顺民一家就这样跟李旭东结下了深情,蒋顺民临死前,还特意托人叫来当时已在县委办做了副主任的李旭东,要他今后好好教管自己的三个儿子。 时光荏苒,几十年过去,李旭东没有忘记蒋顺民一家的大恩大德,总想着怎样报答。后来窑主舒建军为了窑山的经营权多次找李旭东斡旋,事成后,李旭东把自己和蒋家的瓜葛跟舒建军说了,舒建军是个聪明人,李旭东没明说的,他也懂得意思,爽快地说,我有一个主意,蒋家村尤其是村里伴着320国道一带,土质特别适合烧砖烧瓦,我投一笔资金进去,让蒋顺民三个儿子去经营,李书记你看怎么样?李旭东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就说,我也象征性地放点钱进去,算是对他们的支持。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舒建军瞄得很准,蒋家村的土质的确是一流的,砖瓦一出窑就在外面打响了牌子。加上李旭东暗中照应,县里的不少工程都到蒋家村来进砖瓦,生意一下子红火起来。蒋家三兄弟因借着李旭东和舒建军的势,也不把村里的百姓和乡政府放在眼里了,这激怒了周正泉,出现了今天这个局面。 听完舒建国的叙述,周正泉半天没吱声。他早知道自己面对的并不是身为普通村民的蒋家三兄弟,而是强大的权势和财势。一方面周正泉不愿屈服于这两股势力而对不起老百姓和自己的良心,另一方面又不想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毁了自己的前程。他想,所谓的两难境地,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了。周正泉当然还不只为着自己的良心和前程着想,他还有一个顾虑,舒建军已经开始收购龙溪乡的木材,如果得罪了他,那今年龙溪乡的特产税就是一句空话了。 想到这里,周正泉用手在舒建军肩上拍了拍,对他说,你老同学的话我当然得认真考虑,这样吧,蒋国帅的事我一个人也拍不了板,乡里是集体决策,等我开个会大家一起来定吧。舒建军就笑着说道,你们那一套搞法我还不知道?名义上是集体决策,实际上是你一把手说了算,只要你通了就什么都通了。周正泉说,你这样的人如果搞政治一定很可怕。舒建军就站起身,说李书记托付的事情,老同学不看僧面看佛面,一定会妥善处理的,我恭候你的佳音。 八 舒建军走后,周正泉把顾定山叫到办公室,要他放人。顾定山很惊讶,盯住周正泉说,这么快就放人,怎么向老百姓交代?周正泉吼道,老百姓有什么不好交代的?老百姓你要他圆他就圆,要他扁他就扁,还不好交代?顾定山还是不明白,周正泉放低了声音说,顾大所长我问你,你抓蒋国帅的目的是什么?顾定山说,维护纳税环境,完成税收任务呀。周正泉说,完不成税收呢?顾定山说,要一票否决。周正泉说,现在你抓了人,尽管税收上去了,人家还是要否决你,怎么办?顾定山就不知说什么好了。周正泉又说,我们的工作不就一个目的,挖空心思不让人否决么?好了,不多说了,你先放了人再说。 放了蒋国帅,全乡上下一片哗然。干部说,这么兴师动众把人抓来,放个屁的工夫不到就把人放掉了,乡政府还不威信扫地,今后什么工作也别想开展了!群众说,周正泉原来是一个软壳动物,舒建军一句话他就当成了圣旨,莫不是得了他的好处?周正泉对此不理不睬,却悄悄告诉顾定山说放了人后你要做两件事:一是抓紧把蒋国帅三兄弟横行乡里的材料整理出来;二是明天晚上再秘密把他抓回来,带到一个任何人也不知道的地方,要他把偷税情况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准备向法庭起诉他们。 顾定山得了周正泉的话,立即喊上两个最贴心的干警,穿了便服,趁黑潜入蒋家村。蒋家三兄弟此时正在家里举杯庆贺蒋国帅的归来,一个个眉飞色舞的。蒋国帅跟蒋国相、蒋国臣碰了碰杯,说多亏两位兄弟暗中相助,我喝下这杯,表示感谢。蒋国相说,你说错了,不是我两兄弟暗中相助,是李书记和舒老板给周正泉施加了压力,他才放你出来的。蒋国臣也说,是呀,李书记和舒老板可是我们的大恩人,我们得找个机会好好谢一谢他俩才是。蒋国帅也牛气地说,周正泉也是自不量力,想在太岁头上动土,他一个小小的乡党委书记,在乡里面多少还算把角色,可到了李书记和舒老板面前,他算条卵!三人就这样一边喝酒一边胡吹海侃,直闹到夜深才各自散去。不想顾定山几个早守在蒋国帅的屋外了,蒋国帅刚上床迷迷糊糊睡着,他们就神不知鬼不觉摸进去,把他从床上提起来,用麻袋一罩,扛了就走。 这次行动除了周正泉和顾定山几个,连毛富发都不知道,所以舒建军再一次找到周正泉,朝他要人的时候,他就矢口否认,不是自己所为。舒建军说,除了你周书记,谁敢动蒋家三兄弟?什么人吃了豹子胆?周正泉说,这几年蒋家兄弟搞得这么红火,平时又那么霸道,难免不得罪人,我们把蒋国帅一抓,他们本来高兴得不得了,可还没高兴够,我们又把蒋国帅放了,他们心里就不平衡了,心想你们乡政府也太无能了点,连蒋家兄弟都治不了,于是把蒋国帅抓走了,要做个样子给乡政府看看。舒建军半信半疑地说,你说得这么头头是道,莫非你知道内幕?周正泉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见你很在乎蒋家的事,这不是帮你瞎猜么?你又算到了我的头上,以后我还敢帮你么?舒建军虽然觉得这事蹊跷,估猜十有八九是周正泉搞的鬼,可又没什么依据,只好怅然回了窑山。 不过舒建军并没就此放手,当天就停了龙溪乡的木材收购。现在不比前几年,木材都是定点定量砍伐和收购,买方和购方必须持有从林业局严格报批下来的手续。这次龙溪乡老百姓砍伐木材都是拿的乡政府统一办的砍伐证,现在砍倒的木材大部分还没脱手,舒建军停就了收购,别的地方没有手续也不敢来收购,于是纷纷跑进乡政府,要周正泉和毛富发解决问题。周正泉虽然估计到舒建军会来这一手,却没想到他的动作会这么快。周正泉也没别的办法,叫顾定山把大头约到一个秘密处所,要大头再帮一次忙。 大头见周正泉和顾定山两个人一起来找他,知道事情很重要,没等周正泉开口,他就习惯性地一拍胸脯说,周书记你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一定按你的指示办。顾定山给大头递一支烟,又啪地打燃打火机,给他点上,笑着说,你别急,听周书记慢慢跟你说。大头也笑了,嘴鼻齐用,喷出一团浓浓的烟雾,朗声说,周书记你发话吧。周正泉这才开口道,大头你也知道了,舒建军已经停了龙溪乡的木材收购,你也是龙溪人,知道龙溪没什么经济来源,砍下的木材卖不出去就断了财路,我想让你做舒建军一下。大头一听要做舒建军,就来了劲,叫道,这舒建军也太狂了,比过去的资本家还狠,一车煤从窑山运到县城的煤炭公司,50多公里,他才给10元运费,我们起早摸黑给他拖煤,一天累死累活跑两趟,才二十来块,几次要他提高运费他都压着不提,我们几个跑运输的哥们儿早就想做他了。 大头说得兴奋了,就把两个拳头攥得铁紧,做了个敲山震虎的动作,臂膀上的关节挣得嘎嘎直响,大声问,周书记你说,是做他的耳朵鼻子还是手脚卵子?周正泉就笑了,说你这样做是违法的,我的意思是,你们不是要求他提高运费,他不肯提是么?大头说,是呀,他不提我们也没办法。周正泉说,怎么没办法?你们要动脑筋呀。见周正泉老绕圈子,大头一时又明白不了,一旁的顾定山早不耐烦了,训大头道,你呀就是笨,你就不知道把你的哥们儿都发动起来,把几十辆拖拉机全部停在窑山,堵死舒建军的窑口,让他再来向你们下跪?大头闻言,一拍脑门说,这是好主意,我们怎么没想到呢?把他的窑口堵死,不但外面的车进去运煤运不成,就是窑里面的煤想推出来也推不出。 大头要走了,顾定山又追出去叫住他,给他塞了个信封。大头不肯接,说顾哥你也小看我了,我们哥们儿一场,还要你用钱买不成?顾定山说,别啰嗦,这是周书记的一点心意。大头这才收下了,说周书记也太讲义气了,这事我不给他办好,我大头是只狗。顾定山说,我和周书记不相信你大头,就不会把重任交给你了。你们要把条件提到让舒建军接受不了的程度,而不要提龙溪木材收购的事。事情闹大后,舒建军肯定会找乡政府的人解围,周书记没出面之前,你什么人也不要理睬,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大头点头说,我明白。 周正泉这一招也够狠的,第二天,舒建军的窑山就被几十辆拖拉机塞得水泄不通,连舒建军那部桑塔纳要下山都开不出来了。大头他们的理由当然只有一个,就是运费太低,每车要由10元增加到15元。这10元一车的运费在舒建军的窑山实行了好几年了,由于如今农民的拖拉机多得像稻田里的老鼠,没有一点门路还谋不上这份差事,拖拉机手只要上得了窑山就心满意足了,从来就没人提出过要增加运费。因此听大头他们提出增加运费,舒建军觉得很好笑,说你们不想上窑山,我也不勉强,你们把拖拉机开走得了,想增加运费,没门。就这样对峙了一天。 到第二天中午,舒建军意识到窑山停产一天就要少几万元的收入,这样下去不合算,心想先答应他们的要求,等事情平息后清退牵头闹事的人,到时把运费再压下去也不迟。可当舒建军把增加运费的意见通报给大家时,大头他们却说,这是昨天的运费,今天我们要增加到每车20元。舒建军气晕了,吼道,你们这不是成心和我过不去吗?我这窑也不开了,看你们到什么地方增加运费去。这样又来了两个回合,虽然舒建军一再做出让步,大头他们就是不肯把拖拉机开走。这时舒建军才想起来向李旭东求救,这窑山李旭东也是投了资的,他管着党群还管着政法,他打个电话,公安局长带几十个公安到窑山跑一趟,这些拖拉机还不得乖乖开走?舒建军便拿起电话,拨了县委的号码。可电话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原来电话线早就被大头他们掐断了。而山上又是盲区,手机是不管用的。 舒建军一时没了辙,把电话机重重摔在地上,摔成了两半。见舒建军这个狼狈样,肖嫣然提醒他,是不是先找找龙溪乡政府。舒建军说,我还不知道找龙溪乡政府?可我才停了龙溪的木材收购,他们巴不得有人造我们的反呢?弄不好还是他们在后面作祟。肖嫣然说,不管怎么说,我们的窑开在龙溪境内,税收由他们收,他们有责任维护窑山的治安。舒建军也是没办法,只得让肖嫣然下山找乡政府试试。 因为堵着拖拉机,肖嫣然是走小路到了窑山下面的公路边,才租了摩托赶往乡政府。秋天刚刚过去,正是催收税款的时候,乡干部都下村下组去了,乡政府里没几个人。走进乡办,小宁在低头做简报。肖嫣然说,小宁,周书记他们呢?小宁说,都下村了。肖嫣然就急得不行,求小宁说,窑山出了大事,你能否把他们叫回来?小宁不太清楚事情的原委,惊问道,出了什么事?肖嫣然说,拖拉机手罢了三四天的工了,窑山上搞得乌烟瘴气的。小宁就给村里打电话,打了好几个村子也没找着周正泉。肖嫣然说,怎么不打他的手机?小宁说,我们乡位置太偏,大部分村里都没手机信号。肖嫣然说,毛乡长呢,找不到周书记,把毛乡长找到也好。 小宁用电话在白水村追到毛富发。毛富发虽然不知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就是周正泉,但他对舒建军停止收购龙溪的木材也是有想法的,开始并不想管这事,但考虑万一出了大事乡里也责无旁贷,才回了乡政府。毛富发也不知山上闹成个什么样子了,打算还是喊上顾定山,谁知到派出所一问,回答说顾定山昨天就带着几个干警外出办案去了,所里只留着两个干警值班。毛富发就急得眼睛冒火,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你们派出所也不知是怎么搞的,平时威风得很,到了关键时刻鬼影子都找不着了,窑山上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总得给我去一个人吧? 毛富发带着一个干部和一个干警还有肖嫣然,坐着派出所的三轮警车出了乡政府。跑到窑山下,三轮警车自然也无法超越堵在路上的拖拉机,四个人只得步行上山。舒建军正和大头几个在办公室里谈判。一见毛富发,他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忙把毛富发请到身旁的老板沙发上,对大头他们说,毛乡长都来了,你们总得放手了吧。大头瞥毛富发一眼,大声说,我以为是毛主席呢,原来是毛乡长,毛乡长来了又怎么啦?毛乡长还是乡里的二把手,就是一把手周正泉来了也不管用,我们又不是向乡政府要运费。听大头提到周正泉三个字,毛富发就觉得奇怪了,是呀,为什么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周正泉躲得不知去向?莫非他事先就知道窑山上会发生这个事? 不用说,毛富发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毛富发离开窑山时对舒建军说,我毛富发不中用,看来你得把周书记找来。舒建军恨恨地发火,你们乡里不管我的事,我也只有来蛮的了,到时出了人命,你们乡里也脱不了干系。 九 此时的周正泉正在县委副书记李旭东那里。县委高书记上个月升任市委秘书长,市委宣布由李旭东主持县委全面工作。李旭东上午让县委办的人给龙溪乡政府打了两个电话,要周正泉到县委去跟他见面,周正泉当时正和顾定山躲在乡政府附近一个废弃多年的旧仓库里审讯蒋国帅,要他供出近几年砖厂的经营情况,好尽快确定他们偷税的具体数额。他们的行踪没有向别人透露,只悄悄跟乡办秘书小宁说了一声,叮嘱没有特殊情况不要惊动他们,因此凡是来找周正泉的人,小宁都找借口打发走了。县委打第一个电话过来的时候,小宁同样搪塞了过去,可第二个电话跟着又打了过来,说李书记发了大脾气。小宁不敢怠慢,跑去通报了周正泉。周正泉没办法,跟顾定山商量了几句,要他尽快撬开蒋国帅的嘴巴,这才上车去了县城。周正泉心里想,李旭东一个电话又一个电话地催他去见面,除了蒋国帅的事,还能有别的什么事? 周正泉走进书记室的时候,李旭东正在给阳台上那盆苍翠的矮竹浇水。李旭东的办公桌上还摊着一幅墨迹未干的草书,笔酣墨畅地写着这么几个字: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那是李旭东典型的带有魏晋风格的字,周正泉不用看署名和印章也认得出来。此时李旭东已收住壶嘴,也没瞧周正泉,不紧不慢地说,正泉你过来看看,我这盆小竹长得怎么样?周正泉就来到阳台上,瞧瞧那矮竹说,我是俗人,哪里懂得欣赏这高雅之物?心里却嘀咕,李副书记你左催右催,莫非仅仅叫我来欣赏你的竹子?李旭东伸手把竹上一片小纸屑拈掉,说,高雅谈不上,但这是平时少见的黑竹,是我下乡时在一条人迹罕至的山溪旁采的。周正泉就将脑壳伸过去瞄瞄,见那细细的竹竿果然是一种褐黑色,就说,李书记慧眼识珠啊。李旭东得意地笑了,放下水壶进屋,拿过衣架上的毛巾揩了一下手,示意周正泉坐下,然后用一只一次性塑料杯子给周正泉倒了一杯水,才意味深长地说,我李某人当然没有识珠的慧眼,但我看中的人是不会差到哪里去的,比如你们几个新提的乡党委书记,我自以为还是看准了的。我没说错吧?周正泉赶紧说,当然当然。李旭东说,怎么样,主持龙溪工作后,还得心应手吧?周正泉说,有李书记的正确领导,还行。李旭东点了点头说,这我就放心了。又说,喊你来也没什么紧要事,今天正好空闲,想跟你聊聊。周正泉心里头似乎就莫名地热了一下,有几分感激地说,感谢李书记惦记着。李旭东在周正泉肩膀上拍了拍,知心知肺地说,好好干吧,你也看到了,高书记去了市里,县里的班子可能会有一次小范围的调整,新人选嘛,我想就在你们几个大乡的书记里物色。正泉啊,我手上这一票自然是归你的,可你自己也要积极创造条件哦。 从李旭东的办公室出来后,周正泉没有直接回乡里,打算顺便到家里住一个晚上,就让小林把破吉普开到医药公司去。李旭东刚才的话还在他脑壳里回响着,让周正泉一时无法平静。表面上李旭东是在向他许愿,压根儿没提及蒋国帅的事,可周正泉清楚他是用这种含蓄的方式向他摊牌。也就是说,你周正泉的一切都掌握在他的手心里,如果你识相,事情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你仕途上就会有所作为,否则就另当别论了。这可是傻瓜也懂得的道理。 周正泉想,如果李旭东早一天两天找他,他真要掂量掂量,也说不定会改弦易辙,可事到如今,蒋国帅关在旧仓库里,窑山上闹得天翻地覆,恐怕就是他周正泉想改变初衷,也大势已定,没有这个可能了。这么想着,吉普已进了医药公司。周正泉在车上傻坐了一分钟才下了车。小林将车倒了头,正要开走,又把头伸出窗外,问周正泉还有没有别的事。周正泉想了想说,你不要到处跑,就在招待所呆着,把呼机也开着。 望着小林把车开走后,周正泉才挪动步子往自家楼下走去,一边走一边下意识地掏出手机瞧了瞧。跟顾定山分手时,周正泉就吩咐过他,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到了家门口,他掏出钥匙开门,里面竟上了倒锁。青天白日的,上什么倒锁?周正泉在门上敲了敲,喊道,立敏你开门,是我。里面没有反应。周正泉又敲又喊,还是无效。走到阳台那边,就见邹立敏站在阳台上,眼睛望着远处,理都不理他。周正泉有点纳闷,说,邹立敏你这是怎么了?我大老远跑回来,你门都不开?邹立敏把头扭到了另一边,像没看到周正泉一样。周正泉又说,有什么事情,你总得把门打开,让我进了屋再说吧?邹立敏这才说,要我给你开门干什么?你把我的指标都给了人家,让人家得了那么好的工作,你不晓得去敲她的门!周正泉这才恍然大悟,心想黄绍平这家伙把什么都说了。周正泉知道邹立敏的性格,她一旦对某件事有了想法,一时三刻是转不过弯来的,他暗暗叹气,不知今晚得在哪里过了。 在街头徘徊了一会儿,也没地方可去,心想只有到招待所去跟小林混一阵子了。不料有一个人从对面走了过来,竟然是曾冬玉。她一见周正泉就喊道,周书记是你!周正泉也感到很惊喜,一边打量着曾冬玉一边说,曾医生,看你到了城里,人都洋气多了。曾冬玉说,周书记不是取笑我吧?周正泉又在曾冬玉挺拔的胸脯上瞄瞄说,我这是由衷地赞赏哩,你看你这身淡紫色套装,将你丰满的身材衬托得恰到好处。曾冬玉听见周正泉的夸奖,也得意地低了头把自己瞧了瞧,说周书记你好会夸奖人的,毛富发那死鬼,就是把他的嘴巴撬开,也说不出一句好听的话来。聊了几句,曾冬玉邀请周正泉到家里去坐坐。周正泉想,邹立敏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还没有曾冬玉这么一副迷人的胸脯呢,就跟着曾冬玉上了她家。 这是市场中心组建时工商局分的宿舍,旧是旧了点,但有两室一厅,还带厨房和卫生间。屋里又干净又整齐,让周正泉这个有家无归的男人感到很温馨。曾冬玉很热情,又是烟又是茶又是水果地招待着。吃了喝了,曾冬玉还不让周正泉走,执意留他吃晚饭。周正泉不知是挡不住曾冬玉的热情,还是怀了对邹立敏的满腔仇恨,稍稍犹豫就留了下来。晚饭还是两个人,曾冬玉的儿子在学校寄宿没回来。曾冬玉陪周正泉喝了好几杯,周正泉说,我在乡政府那么多年,怎么不知道你喝得酒呢?曾冬玉扬着眉毛望定周正泉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女人不像男人,男人什么时候什么场合端起杯子就能喝,女人不同,女人喝酒要有好对象好心情,没好对象好心情喝酒是受罪。 这时天色渐渐暗下来,周正泉要去开灯,曾冬玉说,这半明半暗的气氛不更有意思么?何况不开灯你也不会把酒喝到鼻子里去的。又喝了两杯,周正泉不敢喝了,说你知道我的胃不行。其实他是觉得孤男寡女的呆在一个屋子里,心里没底。曾冬玉说,这酒度数低,我当过医生,不会害你的。说着凑过来,一手捞住周正泉的手,一手抓了桌上的杯子往他手上塞。周正泉身上的血就翻腾起来,竟然没去接杯子,却把曾冬玉的手臂抓住了。曾冬玉那丰满的身子也猛地一颤,软进周正泉的怀里。 天色完全黑下来,只有窗外的灯光透进屋子,带来些许亮色。曾冬玉很主动,解开自己的胸脯,把周正泉的手搬了进去。曾冬玉断断续续地说,好多男人想我这两只奶子都得不到,正泉你是个好人,为我办了那么大的事情,我也没什么报答你的,就把这两只奶子交给你了。周正泉的手在曾冬玉柔韧鼓胀的硕乳上抚摸着,感觉浑身都澎湃起来。他想,我不惜把老婆的指标让出来给了这个女人,借口是为了乡里的工作,潜意识里原来是为了这两只令人垂涎的美乳。周正泉就恨恨地骂了自己一句,周正泉你是什么东西! 就在此时,手机不识时务地响了起来。那是一段全中国13亿人民都熟悉的旋律: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在这幽静的夜,声音显得格外清脆刺耳。周正泉一下子从那对美乳的诱惑里惊醒过来,把沙发上的包打开,取出那只该死的手机。将手机上的夜光装置一揿,上面是顾定山的手机号码。周正泉歉意地对曾冬玉说,冬玉,情况紧急,我不能留了,得马上就走。曾冬玉一动不动呆在黑暗里,半天才说,周正泉,你知不知道,拒绝女人的男人是最不道德的男人! 闻言,周正泉怔了怔。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出去。 十 周正泉回到龙溪就连夜上了窑山,越过长蛇阵般的拖拉机队伍,赶到灯火如昼的舒建军的办公室,大头、毛富发还有顾定山他们都在。一个个都正襟危坐,铁青着脸,仿佛刚参加完一场悲痛无比的葬礼。顾定山把周正泉拉到一旁,告诉他,他还没离开龙溪的时候,窑山上的民工见大头他们闹得这么有滋有味,也蠢蠢欲动,准备来个全线大罢工,迫使舒建军给他们提高待遇。舒建军得到消息,吓得屁滚尿流,火急火燎跑到乡政府,要毛富发他们快想办法,否则就要出大乱子了。毛富发这一回也急了,硬让小宁找来了顾定山,顾定山也知大事不妙,立即通报了周正泉,然后几个人先上了窑山。 周正泉听了汇报,心里暗暗乐,他期待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装腔作势地训斥了大头一通:在我周正泉管辖的地皮上,大头你可不要太猖狂,你别忘了你是有前科的,派出所里还记着你大头的名字,我勒令你今晚就带头把拖拉机开走,明天再上山运煤,否则我要顾定山把你们全部送进去。大头说,周书记我们又没跟乡里捣乱,是要他舒建军增加运费。周正泉说,运费的事我们跟舒老板商量,你操什么心!大头这才说,既然周书记这么说,我们就把拖拉机开走,不然的话,我们是要和他姓舒的斗争到底的。周正泉不再理大头,假惺惺地对舒建军说,舒老板真对不起,在我周正泉的眼皮底下出了这么大的事,是我的失职。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给他们开的运费的确低了一点。舒建军点头如捣蒜,当即拍板,将大头他们的运费每车由原来的10元增加到16元,同时表示,从明天起恢复收购龙溪木材,而且收购价格增长8%。 周正泉他们要走了,舒建军还不放心,拦住周正泉说,老同学,大头他们没事了,民工们怎么办?周正泉说,你今晚可以睡大觉了,大事是出不了的,这些民工都是龙溪的老实农民,又没什么组织,不像安源工人有刘少奇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统一指挥和领导,大头他们今晚一撤退,民工们见掀不起什么风浪,也会悄悄回到井里去的。舒建军将信将疑,放了周正泉一行。 果然,窑山再没有什么险情。毛富发和顾定山不解,问周正泉,周书记你又不是神仙,怎么敢肯定大头他们开走了拖拉机,民工们就不会闹事了?周正泉笑笑说,你们去问大头好了。一问大头才知道,这是周正泉单独给他布置的,要他在窑山放出民工要罢工的风声,吓唬吓唬舒建军。不想这一招真灵,一下就把舒建军给吓住了。周正泉还说,如今想到窑山上找份事做的农民多的是,你闹事也许一时能得点小便宜,过后舒建军东一个西一个把你们的名除掉,他还可以雇些工钱更加低廉的民工,而那些民工不像大头他们有自己的拖拉机,离开窑山还找得到别的事情,那些一身死力气的民工离开窑山,还有什么门路可找? 这次较量的最后得胜,让周正泉很是兴奋了几天。他暗想,这也许不仅仅是给乡里增加了财政收入,体现了他这个做书记的伟大业绩,同时还让他骨子里那份对舒建军的嫉妒和仇恨得到了尽情的发泄。周正泉还莫名地想起了当年的校花,她的离去让周正泉遗憾了许多年,这一下周正泉心头的遗憾似乎也减轻了许多。 当然周正泉很快把这份兴奋扔到了脑后。夜长梦多,他要尽快把蒋国帅兄弟的事做个了结。奇怪的是,当周正泉和顾定山掌握了蒋家偷税逃税的大量证据,把案子移送司法部门后,县里再没人出来说话。在证据面前,蒋家兄弟不再对偷税逃税的事实作半点否定,但要他们说出哪些人在他们的砖厂里入过股投过资,他们一口咬定,没这样的事。这是他们的聪明之举,没有出卖头上的保护伞,虽然砖厂被封掉,三个人也象征性地判了刑,但都先后被假释出来。其中判得最重的蒋国帅,三年半的刑,他也只在里面呆了半年,就以保外就医的名义出了狱。后来,据说三兄弟又到邻乡办起了砖厂。 时光如梭,一眨眼就到了年底。总结一年的工作,周正泉觉得自己上任书记以来,大的建树没有,但还有几件事是能够摆到桌面上的。全乡农林特产税首次超过百万元大关,不但根据政策减轻了农民负担,取消了按人口和田亩摊派到农户的特产税任务,还代农民交了部分统筹款。乡里的几家企业恢复了生产,也上交了一笔不薄的管理费。把蒋家三兄弟送进去后,尽管他们很快就陆续出来了,却刹住了多年来刹不住的偷税抗税歪风,农业税、耕地占用税、营业税等税收都征了上来。与此相关联的是水利建设、计划生育、文教事业等工作,因为乡里注入了一定的资金,都有了较大的起色。县财政还给乡政府提留了25万元超收分成奖,乡政府不但用这笔钱冲了职工多年未还的部分欠款,还给每人发了1200元奖金。在一月300元左右的基本工资都不能按时发的乡镇干部手里,这笔钱不啻是一笔沉甸甸的大财富,可以给一把鼻涕一把泪水哀求了无数次的儿女补交一份学费或生活费,给卧病多年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成的老父亲抓几包药回去,或者在下岗在家的老婆脸上换一份久违的笑容。这一天大家见面,别的什么都不问,就问领了么,然后异口同声地说,周书记抓得狠一点好,不抓得狠一点,我们手里哪会有这把票子? 周正泉也没忽视龙跃进的家境,另外给他解决了700元困难补助费。 想不到就在龙溪乡干部职工兑现奖金的那一天,县委下了一个通报批评龙溪乡的文件。据说这是李旭东上任书记后签发的第一份文件。文件的内容是龙溪境内的窑山出了群体性罢工闹事的恶性事件,龙溪乡的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工作因而被一票否决。按年初跟县里签订的综合治理目标管理责任状里的承诺,被一票否决单位的一把手,不降职也要调离,于是周正泉被调到一个叫岩头的偏远小乡做了书记。表面上是平调,实际上跟降职是一回事,因为在岩头那样的小地方做书记的人,从来就没出息过和进步过。岩头乡至今只有一条毛马路,吉普车都走不了,周正泉只得托顾定山联系了大头的手扶拖拉机。 调到一个谁也不愿意去的地方任职,自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天没亮周正泉就灰溜溜地上了拖拉机。不知是拖拉机把大家吵醒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毛富发、顾定山及大部分干部职工不约而同都起来了,站在大门口为周正泉送行。周正泉只得下了拖拉机,一一跟众人握别。跟龙跃进握手的时候,周正泉说,跃进啊,对你的问题我处理得确实太重了点,还请你原谅。龙跃进就泪水盈盈了,感激地说,周书记呀,都是我思想狭隘,现在我才想清楚,如果不是你把钱收上来投到乡里的企业里,企业就恢复不了生产,我们的欠款不但还挂在账上,每人1200元的奖金,还有我的困难补助,想都不敢想。周正泉就抓住龙跃进的手狠狠地摇了摇,点着头说,有你跃进这句话,我就踏实了。 拖拉机驶出乡政府时,后面还响起了清脆的鞭炮声,炸醒了静寂的清晨。刚强的周正泉再也抑制不住,眼里涌出晶莹的泪光。他心里一下宽松了许多,这一年多的书记做下来,虽然什么政治资本也没捞到,而且还发配到了偏远的岩头乡,却得到了大家的认同和理解,也算是个小小的安慰吧。他的心情也跟悄然而至的曙色一样,渐渐明朗起来。 出乡政府不远,拖拉机就离开国道,开始顺着一条毛马路往山上爬。大头见周正泉一直不语,就安慰说,周书记你也别不好受,岩头天高皇帝远,到那里做书记跟做寨王老子一样,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什么人也管你不了。周正泉想想忽然笑起来,自嘲地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到那里做了寨王老子,还可娶个漂亮的压寨夫人,到时请你喝喜酒。 肖仁福,1960年出生,湖南人。做过教师,混过官场,现为专业作家。已出版官场小说官运、位置、心腹、待遇、意图、仕途,长篇历史官场小说汉人,小说集箫声曼、局长红人和脸色等。他的作品深受广大读者喜爱,被称为中国机关小说第一人。 桃花水母一 桃花水母 洪放 除了清溪客,朱波是惟一一个掌握着桃花水母真实资料的人。这个看起来不起眼的清溪镇文化站站长,这一次因为桃花水母,因为那三张清晰无比美丽无比的桃花水母照片,而成了一个令人瞩目的人物。这一刻,叶心凌甚至对朱波的图片产生了怀疑。回到学术层面上,她觉得她的怀疑是有道理的。而且,她必须找出那些潜在的能让她产生怀疑的蛛丝马迹。 一 叶心凌完全没有想到,从下午三点半起,清溪县政府领导班子基本上只围绕着一件事情在运转:尽快找到她。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也很偶然。下午刚上班,清溪县县长翟太平来省政府找分管计划的鲁政副省长汇报工作。等了一个多小时,鲁政总算从一个会上回来了。 鲁政听了翟太平的汇报后,简单问了些情况,便埋头看文件。翟太平正要出去,鲁政却叫住了他。 清溪?哦,你们那儿有桃花水母?鲁政问。 翟太平的大脑迅速地转了一圈,桃花水母?说老实话,他不知道。但是鲁副省长问了,他只好含糊地应着:桃花水母?好像有,好像有。 是吧?好,好。我的一个研究生从你们政府网站上看到了清溪发现桃花水母的帖子,就到你们那儿去了。她是专门去看桃花水母的。鲁政笑着道,她姓叶,也是你们清溪人。 姓叶?鲁省长,我马上让人问问。翟太平认真地回答着。 鲁政把手边的文件往桌边推了推,笑了笑说:也没什么,别管她,更别惊动了你们县的那些人,我怕到时候搞得影响不好。 我知道,请鲁省长放心。翟太平说着就出来了。他没有马上离开省政府大楼,而是在秘书二处找到了他的清溪老乡黄扬处长。 他问:鲁省长还带着研究生? 黄扬说:是的,一直带着。他本来就是江大的校长,当副省长后,仍一直挂着教授的职衔,带研究生也就不稀奇了。 翟太平又问:是不是有个姓叶?清溪人? 这个我可不太清楚,不过我现在可以帮你打听。黄扬说。 黄扬打了几个电话,很快就弄清楚了。鲁副省长的研究生中确实有个姓叶的女生,叫叶心凌,是清溪县人。而且,提供消息的人强调说:鲁副省长很喜欢这个女研究生,听说在大湖边还专门给她买了一套别墅。不过,当然只是听说黄扬在给翟太平复述时,也特别强调了当然只是听说这句话。最后,黄扬半开玩笑半是批评道:你这个翟县长啊,清溪出了这样的女才人都不清楚,真是失职啊! 是有些失职。翟太平说,这下我心里有数了!我马上安排,将功补过! 出了省政府大门,翟太平在车上就给本县的常务副县长蒋一诺打电话,将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然后强调:一定要想办法尽快找到叶小姐。这可不是一般的人。听着,找到后迅速安排好,要按最高规格安排。其余的等我下午回去后再定。另外叫人查查桃花水母的事。 什么?桃花水母?蒋一诺愣了。 翟太平大声道:就是桃花水母,马上叫人查些资料,特别是县里关于桃花水母的情况。 蒋一诺说:我明白了,立即安排人去办。 从这一刻起,清溪县政府的工作重点转到了叶心凌身上,或者说是转到了桃花水母这件事情上。蒋一诺马上召集有关部门的负责人参加会议,组成了两班人马。一班负责寻找叶小姐,另一班负责搜集有关桃花水母的资料。所有工作由蒋一诺亲自抓。 县政府办主任姚则之,负责带人寻找叶心凌。在出发之前,寻人小组又碰了一下头。姚则之强调说:不能无的放矢地乱找,要理清头绪,顺藤摸瓜。既然是清溪人,就能找到线索。果然,一打听,就知道这叶小姐家在清溪县山口镇风光村。村里很快报来了叶小姐的手机号码,姚则之试着拨了两次,都是关机。他当机立断,决定直接到山口镇叶小姐的家里去。 她既然已回到清溪,岂能不回家?姚则之肯定地说。他让人买了一些水果和营养品,一路直奔山口镇。镇干部、村干部早在那里候着了。 一行人到了叶心凌家,把她老实巴交的父亲吓了一大跳。他先是以为女儿出事了,再一听,原来是县里的领导专程来找女儿的。而且,大包小包的放了一桌子。 姚则之问叶心凌的父亲:叶小姐一直没回来?她在清溪县城里是不是有什么要好的同学? 一直没回来。要好的同学,好像也没听说过。这丫头老人有些急了。 姚则之也有些急,不过他们急的内容不一样。姚则之叹了口气,说:既然没回来,那我们就走了。我给您留个号码,她一回来您就告诉我。 姚则之回到了县政府。另一组查资料的工作有了很大的进展。他们不仅查出了足足一尺高的有关桃花水母的资料,而且还查出了清溪出现桃花水母事情的缘由。他们在政府网上找到了一个网名叫清溪客的人发的帖子,又通过电信部门,查到了清溪客发帖的ip地址,可是接下来的工作就不顺利了。清溪客发帖的地方,是个网吧,里面没有人认识这个网名叫清溪客的。线索一断,他们的工作没法再开展,再加上又到了下班时间,只好鸣锣收兵了。 蒋一诺听了两个组的汇报,说:先吃饭,再继续工作。十点钟之前,两个组的工作务必都要有进展。 饭后,姚则之又将全组人员召集过来,商量晚上怎么去找人。在清溪,找一个人,说难也不难;可是,真要找起来,说容易又实在不容易。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姚则之作出了决定:大家分头到各大宾馆去查。叶小姐既然到了清溪,又没回家,就有可能住在宾馆。按叶小姐现在的身份,她不会住车站边的那些小旅馆,她能看上的,也就三四家。 姚则之带着几个人到了清溪宾馆,一查,还真查着了。叶心凌是下午入住的,住312房间。姚则之喜不自胜,马上上楼,按了好大一会儿门铃,却没人应。值班的服务员说:她可能是出去了,没见她出来吃晚饭呢。 那就在下面等吧。姚则之对其他几个人说。 他们下了楼,开了个房间,又跟服务员交代了几句,便打起牌来。打牌前,姚则之将情况向蒋一诺作了汇报。蒋一诺说:很好,太平县长刚回来就问到这事。找到了,你们先告知叶小姐一声,明天早晨太平县长要来拜访她。另外告诉宾馆,把叶小姐安排到那套最好的贵宾房里。 姚则之说:行,我就办。 几个人打着牌,快到十点的时候,山口镇的镇长打来电话,说叶小姐已经主动与她父亲联系了,就住在清溪宾馆。刚才她在外面上网,马上就要回房间了。 姚则之马上停止了打牌,来到宾馆大厅,刚站稳,就见一个年轻女子走进了宾馆。姚则之看她那气质与模样,就猜想一定是叶小姐,上前一问,果真就是。 姚则之说:叶小姐,听说您回到清溪,我们翟县长高度重视,这不,让我先来安排。啊,对了,我是政府办主任姚则之。 姚主任?这叶心凌正要问,姚则之道:这样吧,事情等明天再说。晚上叶小姐住的房间,我们刚才已帮您换了,行李也拿过去了。服务员,过来送叶小姐到贵宾房去。 叶心凌诧异道:换房?没必要吧。怎么回事?我都被你们搞糊涂了。 您就别问怎么回事了。走,我送叶小姐过去。姚则之说着就和服务员一道在前面走,叶心凌只好木然地跟在他们后面。她想起刚才父亲在电话里面告诉她的一切,再加上现在这场面,她心里一点儿底也没有。 到了贵宾房,姚则之说: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们也不打扰叶小姐了。您先休息,明早翟县长过来陪您吃早饭。 翟县长?我怎么叶心凌更困惑了。 姚则之一笑:叶小姐放心地休息,关于桃花水母的资料,我们正在为您准备。您安心地休息,我们就不打扰了。 姚则之等人走后,叶心凌坐在沙发上,心里的疑团越结越大。她是看了清溪客的帖子后,一个人悄悄回到清溪的,怎么就惊动了县政府的人?而且连县长都要来陪她吃早饭?这事真是太离谱了,至少在她看来,这事就像天方夜谭一样。从小到大,她见过很多人,但还没见过清溪县的县长。在乡下,县长就跟皇帝差不多,一般的平民百姓怎么能见到他? 这贵宾房比她下午住的那个标准间高级多了,是里外套间。外面会客,里面是卧室,铺着地毯,灯光柔和安静,显得温馨宜人。更令她高兴的是,这个套间里居然可以上网。可是,她的心却怎么也安静不下来,倒不是因为下午去桃花潭没有看到桃花水母,而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政府办主任,还有明早将过来陪她吃早餐的什么翟县长 桃花水母?也许是为了桃花水母。刚才姚主任就提到了关于桃花水母的资料,说明政府来找她至少跟桃花水母的事有关。可是,他们怎么知道她来到了清溪?难道是看了她在清溪客的主帖后回的帖子?不太可能。难道是从桃花潭边她遇到的那个姓周的老人那里知道的?好像也不太可能。难道会是鲁政? 鲁政是叶心凌的校友,只是比她整整高了二十届。鲁政第一次出现在江大时,是作为校友回来参加江大百年校庆的。当时的鲁政英姿勃发,神采奕奕。校长介绍说,鲁政是江南省的副省长,海归经济学博士。校庆典礼后,鲁政面对全校师生,发表了长达两个半小时的激情演讲。他旁征博引,妙语连珠。叶心凌觉得,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博学的人,而且,还是一个副省长。听别的同学说,鲁政一边当着副省长,一边还带着研究生。 爱情的光环就在那一瞬间在叶心凌的心头升起来了,毫无遮拦,迅猛异常。叶心凌感到了被灼烧的快乐,同时也被自己内心的改变吓了一跳。 后来,鲁政向学校提出,要在江大选择两个成绩好的学生做他的助手,将来可直接读他的研究生。就这样,品学兼优、相貌出众的叶心凌和另外一个男同学被荣幸地选中了。再后来,鲁政看她的眼光也变得异样起来。当初冬的湖面上升腾起白雾时,她搬进了鲁政特意为她购置的湖边别墅,随后就度过了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夜晚。她甚至觉得在那个夜晚,她是自觉的,也许还有些主动。虽然他们走到了一起,但在她对他的感情里,导师的成分占了一半,另一半才是男女之间的爱情。这两种感情混合在一起,使她对他,不仅仅有爱慕,更多的是崇敬、服从和依赖。就像她喜欢他喊她傻丫头一样,两情交融时,他们是情人;而更多的时候,他们是师生,是父女 想到鲁政,叶心凌不免心里一激灵,也许就是鲁政。鲁政知道她来清溪,而且知道她来是为了看桃花水母。她上午与鲁政通过电话,按刚才姚主任说的,下午清溪县政府就介入此事了。鲁政是副省长,现在找她的是清溪县政府,这事的逻辑性就出来了,也连贯了。但是,鲁政为什么要告诉他们她到清溪来了呢? 她马上给鲁政打电话,可他的手机关了。鲁政家里的电话号码她也有,但是她没有打,因为她觉得那不合适,也不应该。 早晨八点,她洗漱完毕正要出门,门铃响了。她开门一看,见服务员手里捧着一束鲜花,笑吟吟地说:这是我们县政府送给叶小姐的。翟县长已经在楼下等您了。 叶心凌下了楼,看见一个高个子中年男人坐在沙发上。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就知道对方是谁了。 翟太平笑道:叶小姐,欢迎您回到家乡。听鲁省长说,叶小姐回清溪考察桃花水母,我很高兴啦。这说明叶小姐对家乡有感情,关注家乡。桃花水母的问题,是个大问题啊,值得认真研究! 叶心凌听着,觉得翟太平这话有些滑稽。但是,她还是笑了一下,说:我这次只是出于好奇才回来看看,其实你们这样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嘛。不要说鲁省长,就冲着您对清溪的这片感情,我们也应该这么做嘛。走,我陪您吃早餐去。翟太平说完做出请的手势,叶心凌只好跟着他来到了餐厅,一看就他俩客人,服务员倒是站了一大排。 叶心凌正纳闷,翟太平道:清溪的经济条件有限,若招待不周还请叶小姐多多包涵。上午政府要开个会,专门研究桃花水母的事。我想请叶小姐去给我们指导指导。 这这怎么行?专门为桃花水母这事开会?不太合适吧?我去过桃花潭,并没有看见桃花水母,到现在也没联系到在网上发帖子的清溪客。我怀疑是不是有人随便一说,倒让我当真了,还麻烦了你们。我待会儿就准备回省城。 叶心凌刚说完,翟太平就笑道:叶小姐不能走。这个这个桃花水母的事,我昨晚回到清溪,也作了点儿调查。我们还派人到桃花潭去了,见到了潭边的周老二,他把您的情况简单地讲了一下。虽然您这次没看见桃花水母,但我们以为并不能代表就没有桃花水母。是吧? 当然可以这么说。 那就好。既然可能有,就行。而且据蒋县长了解,可能有人拍到了桃花潭桃花水母的照片。上午我们就请他送过来。如果都没错,我觉得这对清溪是个机会。所以,我还是想请叶小姐在清溪多待几天。鲁省长那边,有什么情况我来报告。 那倒不必。你是说,有人拍到了照片? 好像是。清溪镇文化站的一个摄影师,据说也是前几天才拍摄到的。 那他会不会就是清溪客? 这个还不清楚。叶小姐若想弄清楚这些,就还得多待几天。是吧? 叶心凌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也好,我再待一天,明天回省城。 上午的县长办公会议就安排在清溪宾馆,这主要是考虑到让叶心凌方便。清溪县县长、四个副县长全数出席。有关部门的负责人也列席会议。议题简单,却意义深远——专题研究桃花水母。 会议一开始,翟太平就向与会人员介绍了叶心凌,说她是鲁副省长的得意门生,是清溪学子的骄傲。这次回清溪,重点是研究桃花水母。 清溪的桃花水母,得到了叶小姐的高度关注。这说明了我们清溪的桃花水母,正在走出清溪,也许有一天,就会走遍全国,甚至走向世界。翟太平的话富有鼓动性,用时下的官话来说,就是有前瞻意识。 叶心凌的嘴巴动了动,脸也有些发热。坐在这么多的官员中间,她本身就有些不太自在。加上翟太平这么一说,她就更不自在了。 翟太平又笑着说:下面请叶小姐给我们先说几句。 叶心凌脸一红,镇定了一会儿,道:我看这事是不是太我是看了清溪政府网的清溪客的帖子,才专门来寻找桃花水母的。我没有想过,清溪将来能不能让桃花水母走得更远。这个 后面的话,叶心凌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叶小姐给我们清溪的桃花水母工作破了题啊。我代表清溪三十八万人民感谢您。至于下一步工作,我想从三个方面着手。翟太平喝了口茶,继续道,一是进一步搞好对桃花水母本身的论证;二是着力宣传,提升桃花水母之乡的知名度;三是以此为契机,构建清溪经济发展的平台。桃花水母的出现,是清溪的机遇。关键是要把握住机遇啊,因此大家都要有充分的认识。 蒋一诺也就桃花水母的问题作了强调,内容和翟太平说的差不多,只是说法上有些区别。 会议接近尾声,翟太平打了个电话。他的声音很大,而且没有避开会议室里的人,显然这是有意的。叶心凌听到他说:鲁省长啊,这事我们正在认真研究,尽快落实啊。您可不能这么说,这是清溪的机遇啊。请鲁省长放心,我会随时向您汇报的。 翟太平打完电话,扬了扬手机说:鲁省长对此事也很关注啊。既然有省政府的高度关注,我们清溪就必须扎实地做好这项工作。叶小姐,这一切还得感谢您啦。不过,这谢字我也不想多说,叶小姐也是清溪人嘛!最后,我想提一个建议:请叶小姐出任清溪县桃花水母开发形象大使。大家认为怎么样? 这个好,我同意!蒋一诺先附和了。 其余人立即纷纷表示了同意。 叶心凌这会儿脸涨得通红,站了起来,说:我不同意!事情不该这么发展的。我不同意! 啊,叶小姐不同意?我想是可以理解的。这个形象大使看起来是个虚的,其实我们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通过桃花水母的开发,促进清溪经济发展。叶小姐生长在清溪,对家乡这么热爱,这么关心,翟太平望了望叶心凌,慢慢道,这个形象大使非您莫属啊!如果有什么难处,我们再向鲁省长汇报。这可是清溪三十八万人民的嘱托啊!叶小姐可不能不接受啊。 翟太平后面说的几句话入情入理,也很重,叶心凌只好坐下来。她掏出手机,想给鲁政打个电话,但找到号码后还是没打。 散会时,蒋一诺对叶心凌说:叶小姐,下午的桃花水母初步论证会还是在这个会场开。三点钟,我准时去接您。 午饭后,叶心凌小睡了一会儿。 睡前,她给鲁政打了个电话。鲁政哈哈笑道:这个翟太平啦,事情整得还真像模像样了。不过这事搞得有点儿过了。你既然已经在那儿了,是不是再待几天?他们也有他们的心啦。何况桃花水母这事,对清溪县来说,也不一定不是个机会。 可是,我真不想这样。他们让我当什么桃花水母开发形象大使,你看这不滑稽吗?叶心凌嗔道。 是有点儿滑稽,不过也无妨嘛。他们将有关资料也传了一份给我,我看桃花水母在清溪的历史上肯定是有的。既然曾经有过,就好办。是不是?我们要尊重历史,你就当个课题来研究吧,啊!鲁政这最后一个啊字,像是导师的口气了。 叶心凌不好再说什么了。她躺在床上,仔细琢磨了一下鲁政刚才所说的话,心里稍稍平静了一些。也许翟太平县长说得有理,请她出任桃花水母开发形象大使,主要还是因为她是清溪人,而且有一种对清溪的热爱和关注。从小到大,如果说她对清溪做过什么贡献,那就是在高考的榜单上多增加了一个名额。其余的,好像什么也没有。倘若桃花水母这事真的成了他们说的桃花水母经济的话,那岂不是说明她对清溪做了一点儿贡献? 桃花水母二 二 下午的会跟上午的就明显不同了。上午的与会者都是清溪政界的要人,下午的却是清溪各界的代表,如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文史专家,还有清溪镇的领导。蒋一诺主持会议,他简单地说明了会议目的,便请工作人员开始播放桃花水母的专题片。 叶心凌一看,心跳陡地增加了好几十次。专题片上说,清溪县历史上多次出现过桃花水母,可以说是中国出现桃花水母次数最多的县之一。从唐朝开始,一直到建国前,共发现四十七次之多。20世纪90年代中期,有人目击了桃花水母出现在桃花潭,但没有留下可靠的证据。这次的发现,应该说是桃花水母出现史上的一个奇迹,不仅有目击者,而且有目击者拍摄的图片。 叶心凌更呆了,还有图片? 接下来展示的三幅图片,就是清溪镇文化站站长朱波上周在桃花潭拍到的桃花水母照片。照片上的桃花水母看似不多,但清晰可爱,状若桃花,随水漂浮。叶心凌有些激动了,和她在大湖别墅第一次看到关于桃花水母的帖子时一样,不禁心旌摇曳 专题片放完后,蒋一诺笑了笑,指着坐在会议室一侧的一个中年男人说:这位就是刚才那三幅图片的作者、清溪镇文化站站长朱波,清溪历史上第一幅完整桃花水母照片的拍摄者。下面请朱波同志介绍一下发现桃花水母的过程。 朱波站起来,拿出一张纸,开始念起来。他说他在桃花潭拍风景时,偶然发现潭中有很多漂浮着的就像桃花一样的物体。他先以为是桃花,但是后来发现这些像桃花一样的东西在水中不是漂浮着,而是上下在动。一个个粉红的小圆圈,在水中一伸一缩,好看极了。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出于爱美,拿起相机拍了三张。等他拍完照片,再绕潭察看时,这些桃花样的东西已经不见了。照片拍出来后,他就放在家里,也没来得及查资料。直到昨天下午,镇里领导问到他关于桃花水母的事,他才想起那几幅照片,拿出来一看,竟然真的就是桃花水母 会议进入了论证阶段。说是论证,其实就是一个意见,清溪确实发现了桃花水母,清溪有悠久的桃花水母发现历史。清溪环境优美,适合桃花水母生长;清溪必须抓住机遇,做好桃花水母文章,为发展清溪经济寻找平台。 正在大家各抒己见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个七八十岁的老者踱进来,他有一把雪白的大胡子和一张有着良好气质的红润的脸。他脸上是淡淡的笑,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蒋一诺忙招呼道:程老赶来了,好,好,快请坐! 蒋一诺介绍说:这是程半山程老先生,早些年的江大教授,省文史馆员,如今隐居在清溪老家。他是文史方面的大家,更是清溪县志编撰组的顾问。下面请程老谈谈他的高见。 程半山干咳了一声,说的是一口地道的清溪话:桃花水母的出现,是吉兆啊!这吉兆,把我这个半睡的老头子也弄醒了。好啊!我在清溪生活了整整四十年,这四十年间,我从没有看到过桃花水母。但是,现在看到了,古稀之年尚能有这番福分,真是上苍厚我也! 蒋一诺点点头,又让人给程半山的杯子里加了些水。 程半山继续道:其实桃花水母在清溪的历史上早就出现过,这个我就不论述了。我只想谈谈这次出现的桃花水母。看了有关资料和图片,我激动啊!真是美轮美奂,天地之精华啊!他停了一下,猛然提高了声音,这次清溪为什么会出现桃花水母呢?首先当然是政治清明,更重要的大概还是环境改变,山水澄澈之故也。 山不灵无仙,水不清无桃花水母也!程半山说罢,抿了口茶水,抬头望望大家,至于清溪县要搞桃花水母开发,好则是好,就怕惊动了这精灵之物啊! 叶心凌看见蒋一诺动了动,眉头还皱了一下。 程半山道:盛世欣逢灵虫出,桃花源里好相召! 两句诗一落音,会议室里立即就有了一大片掌声。 蒋一诺说:谢谢程老!这是对清溪桃花水母在学术层面上的肯定,也是我们研究桃花水母、开发桃花水母的学术基础。接着,他又扭头看了看叶心凌说,叶小姐是我们的桃花水母开发形象大使,又是鲁省长的研究生,下面我们请叶小姐发表高见。 叶心凌知道自己此时此刻不说点儿什么是不行的,这么高规格的论证会,连程半山老先生都来了,她能不说? 她低头喝了口水,水里仿佛正幻化着无数的状若桃花的桃花水母。再抬头时,她便开口了:其实我没什么可说的。昨天,我到了桃花潭,碰到一位周大爷,跟他说起桃花水母的事,他还热情地带着我绕潭走了三圈,却没见一只桃花虫。后来,我问他以前是否见过桃花水母,他说从他记事起,就一直住在这桃花潭附近,可是从来就没见过桃花水母。其实,对于这个事情的真伪,我是有些怀疑的。但是,刚才看了资料片,应该说打消了我心中的疑虑。看来清溪发现桃花水母,不仅实有其事,而且具有重大的意义和价值。程老先生已经从科学的高度肯定了桃花水母的存在,我正好借此机会得到了学习。我向大家表个态,争取当好这个形象大使,为清溪的桃花水母开发做一点儿力所能及的事情。 她的讲话,也赢得了一片热烈的掌声。 晚上,叶心凌并没有和下午与会的其他人一起就餐,而是在小餐厅里和翟太平县长等小范围的几个人在一起。桌上除了翟太平、蒋一诺、姚则之,另外多了一个清瘦的中年男人。翟太平介绍说:他是县委副书记乐楚,也是江大毕业的。 乐楚站起身,同叶心凌握了一下手。 叶心凌听说他是江大的校友,握手之间不觉陡增了几分亲切感。 接下来,大家便开始轮番敬酒,边吃边聊。海阔天空地说笑了一阵后,宴席便散了。 经过了推杯换盏,加上又是校友,叶心凌对乐楚比对其他人明显要亲近些。乐楚对叶心凌好像也很有好感。他们一同走出餐厅后,乐楚主动要求送叶心凌上楼。叶心凌说不必了,乐楚却笑道:今天难得和校友相聚,校友就给我这个机会怎么样? 叶心凌听他如此说,只好点了点头。 走在楼梯上,乐楚小声地对叶心凌说:叶小姐啊,既然我们是校友,又这么投缘,我有一句话想和叶小姐说说啊! 乐楚停了一下,见叶心凌在认真地听着,又道:这个桃花水母开发的事,还请叶小姐慎重。桃花水母不容易出现啦!我怕到头来 叶心凌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 乐楚继续道:我怕这是一个到头来没有结果的梦啊!为这事,我同太平县长也说过,他不听,我就不好再说了。您是鲁省长的学生,我想请您找机会在他面前提提这事。 叶心凌心里一沉。 第二天叶心凌醒过来的时候,太阳早已照过了窗子,她一惊,翻出手机一看,九点半了。 这时,房间的电话响了,是姚则之。 姚则之笑着说:叶小姐休息好了没有?是不是打扰了?翟县长已经与鲁省长说了,您就在这儿多待几天。待会儿,我让人将早点送到您房间里来。 她握着话筒,有些无措了。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被人高高地举着。她感到很不自在,也觉得太难受了。 门铃响了,她开了门,是服务员。服务员放下早餐后就出去了。她回到桌边,见早餐很丰盛,可她却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小片面包,喝了点儿豆浆,就放下了。 她又打开电脑,呆呆地看着qq页面。她希望看到的是从里面突然跳出来的清溪客的消息。按理说,她在网上留下qq号码也有两天了,清溪客应该能看到。 她打开清溪政府网,找到关于桃花水母的帖子。帖子后面的回帖已经有三十多页了。有很多人提到了清溪要搞桃花水母开发的事。还有一些人提到了她,说清溪县政府聘请了一位高学历的漂亮女子担任桃花水母形象大使,她的导师就是现在的副省长鲁政。后面很多的回帖都逐渐往这个方向转移了,关注桃花水母本身的越来越少,而关注桃花水母开发和桃花水母开发形象大使的越来越多了。有人甚至从江大的校园网站上找到了她的照片。她仔细地看了一下,是她大三时获得特等奖学金时的照片。那时,她比现在瘦些,脸色也苍白些。那次得的奖学金是五千块,她寄了四千块回家。没过多久,小嫂嫂就挺着个大肚子进了她家的门。 清溪客一直没有出现,她有点儿怀疑清溪客就站在人群之中,或许还用别的名字在帖子里推波助澜。但他为什么这样深藏不露呢 她决定给朱波打个电话。 除了清溪客,朱波是唯一一个掌握着桃花水母真实资料的人。这个看起来不起眼的清溪镇文化站站长,这一次因为桃花水母,因为那三张清晰无比美丽无比的桃花水母照片,而成了一个令人瞩目的人物。这一刻,她甚至对朱波的图片产生了怀疑。回到学术层面上,她觉得她的怀疑是有道理的。而且,她必须找出那些潜在的能让她产生怀疑的蛛丝马迹。 吃过早饭,叶心凌正要打电话找姚则之,他的电话却先来了。 姚则之说:今天是周末,我待会儿让人把新闻发布会的方案送给您。翟县长和蒋县长已经到省城去准备了。听说鲁省长下午要来 什么?鲁鲁省长要来?她一惊。 是听翟县长说的,他们正在省里请鲁省长呢。您先休息,我就不打扰了。姚则之说完就准备挂电话,叶心凌赶忙问道:能告诉我那个拍到桃花水母照片的朱站长的电话吗? 这个您找他有事?姚则之问。 只是想和他随便聊聊。她听出了姚则之语气里的异样。 那好,我马上通知他来找您。姚则之挂了电话。 她拿起手机,给鲁政打电话,显示为无法接通状态。她接着又打另一个号码,这个号码是鲁政前不久告诉她的,说一般情况下不要随便用。他常用的手机是放在秘书手里的,而这个号码的手机则放在他自己的口袋里。 果然,手机通了。 有事吗?鲁政显得很急,电话里还有别人说话的声音,似乎是在会上。 是有事。听说你要来清溪?她问。 啊,啊,是这事。刚才清溪的翟县长过来说了,我还没定。看下午的情况再说吧,要去也得很晚的。鲁政道。 她忙说:别来了吧?我下午就回去。 这你暂时待在清溪,我定了后再与你联系。好了,我要开会了。傻丫头!鲁政说着就挂了。她望着手机,心里有些懊恼。 偌大的房间显得很冷清,叶心凌坐了一会儿,便开始上网。这次她没有打开清溪政府网,而是直接到百度进行搜索。她搜索的是桃花水母图片。 图片信息一共有三万多条,她选择了其中的一部分打开。图片基本上差不多,只是颜色有些不同。有粉红的、深红的、紫色的,还有微黄的。她又继续搜索中国发现的桃花水母图片。这一次条目明显少了,她打开第一条。一大片粉红的桃花水母就在电脑屏幕上浮动起来,确实很美,状若桃花,随水漂浮。 她想起了桃花潭边的那一潭水,清澈无比,幽静无比。如果那潭中真的有桃花水母,静水浮现,一定也是很美的。朱波的图片这一刻在她的大脑里清晰地呈现出来。她想着,又回到屏幕上,突然,她有一种吃惊的感觉——图片之间的相似度太高了。她记得朱波的照片上,是在左下角有三枚桃花水母,这张图片也是。而且,跟记忆中的浮动姿势都几乎一样。她揉了揉眼睛,再看了一次,觉得更加相似了。 一个古怪的念头立即在她的脑中浮现开来,但很快便被她自己否定了。一切等朱波来了再说。 门铃响了两下,她起身开门,姚则之的笑脸首先伸了进来。 叶小姐,我把朱站长请来了。姚则之说着将朱波推了进来。 朱波冲叶心凌笑了笑。 叶心凌道:真不好意思,我只是想 姚则之说:咱们进屋吧,坐下再谈。她本来想只留朱波一个人的,但姚则之这么一说,她就不好再拒他于门外了。 三个人坐了下来。她问朱波:能不能让我看看你最初拍摄的照片? 朱波脸一红,朝姚则之望了望,姚则之没说话。朱波道:可以的,只是今天没带来,放在站里呢。 啊,没事。朱站长以前见过桃花水母的照片吗?她深入了一步。 没有,朱波又望了望姚则之说,这是第一次。从来没见过。 不过,我觉得朱站长的照片和网上的这张很像她说着,起身去按了一下电脑回车键,一幅全屏的桃花水母图片让朱波一愣。 姚则之凑过来看了一下,笑着说:是很像,很像!不过,朱站长啦,我看水就不是一样的,水母也不是一样的。这图片不会就是你发的吧? 不会,不会。我怎么会发?我那照片跟这张还是不同的,等什么时候我有空拿来请叶小姐看看。朱波的脸涨得通红,目光往地下看去。 叶心凌又看了一会儿图片,说: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好奇。不过,我听桃花潭附近的那个老人说,桃花水母似乎从来没出现过。可是,清溪客为什么要发那个帖子呢?他是怎么知道的?空穴来风?不可能吧? 当然不可能,这个请叶小姐放心。我们反复认真地审核过,不仅看了朱站长的照片,而且到桃花潭进行了实地勘测。桃花潭的水是洁净无污染的,这正是桃花水母出现的根本原因。桃花水母对水体本身的要求很高,而桃花潭适合,所以它们出现也是必然的了。姚则之显然也是做了不少有关桃花水母的功课。 叶心凌不好再问什么了。 快吃午饭时,姚则之让人送来了桃花水母新闻发布会的方案。 这是一份下了工夫的方案。整个方案的装帧显得大方得体,一看就不是清溪本地人策划的,翻到后面,发现果真是省经济开发研究所策划的。在策划一栏中,叶心凌看到了两个熟悉的名字,一个是她的大学经济学授课老师,另一个是江大学报的主编。这两个人据说都是省政府决策班子的成员,在经济学界是很有影响的。 她不禁叹了一声,看来清溪县政府是把桃花水母当做头等大事来抓了。更重要的是,他们做这些事,也就三四天时间。由此可见,一个地方为了发展经济,为了抓住机遇,是多么争分夺秒,多么迫不及待啊! 方案的开篇,就是一大段关于桃花水母的具体介绍,后面附了若干张图片。里面的一些文字都来源于网上,她看着就有些熟悉。再往后看,她看到了朱波拍摄的桃花水母的照片。还是三张,不过后面注明了拍摄时间。她仔细一看,都是她来到清溪前一周的某个早晨拍摄的。地点也注明了,是桃花潭。在其中的一张照片上,这次她清晰地看到了桃花潭的整个形状,桃花水母浮动在潭的一角,还可以隐约看到潭边垂下来的柳树枝条。 她清楚地记得,朱波前天开会时提供的照片上,根本没有垂柳的枝条,但是现在有了。她拿起手机,给姚则之打电话,问那照片是怎么回事。姚则之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那会变吗?不会的。还是原来的那张。不过第一次拿出来时,冲洗得不是太全面。叶小姐,您真不愧是形象大使,看得挺认真。这好啊,好! 午饭后,百无聊赖的叶心凌又开始上网了。 在清溪政府网的论坛里,关于桃花水母的议论已经铺天盖地了。有的说是机遇,有的说是形象工程,还有的说是主要领导为了向省里表功。这一点让她觉得有点儿怪了。开发个桃花水母也能表功?何况现在八字不见一撇,说功也为时过早了吧。她留意了一下,没有发现清溪客的名字。清溪客就像一个老到的江湖人物,把一个秘密放了出来,却永远不出来揭底还有不少网民的议论直接针对着她,但都是正面的。她觉得眼前发花,自己好像就成了一只桃花水母,正被整个清溪县的人一个个地看着、评论着 她有些生气,却不知道向哪里去发作。回去吧,赶快回省城,几乎在两分钟之内,她迅速而果断地作出了这个决定。 她收拾了一下行李,然后打量了一下房间,正要走,却又折回来关了电脑,并将qq里的内容删除了,才提着包出门。 刚下楼梯,迎面碰上了蒋一诺和姚则之。 蒋一诺很吃惊的样子,问:叶小姐这是? 我想回省城了。她停下步子。 回省城?怎么?有什么地方让叶小姐不满意了?蒋一诺说着,望了望身后的姚则之。姚则之也眯着眼,朝叶心凌望着。 没什么,我只是回去有些事。她坚持道。 有事?哦,鲁省长等会儿就到了,太平县长正陪着他。一切等鲁省长来了再说,好不好?蒋一诺说着,就让姚则之把她的包接了过去,说,不管怎样,也得等鲁省长来吧?叶小姐这么一走,鲁省长可要批评我们了。 唉!叶心凌叹了口气,心想鲁政这个人,偏偏这时候来清溪,真是 蒋一诺和姚则之走后,叶心凌就给鲁政发了一条短信,问他怎么到清溪来了?一个桃花水母,真的值得一个副省长来? 鲁政的短信很简单:我不仅仅是为桃花水母,而是为你! 为我?叶心凌茫然了。 桃花水母三 三 半夜,叶心凌醒了过来。鲁政就睡在她旁边,这会儿,他正像一个孩子,打着鼾,两只手放在被子外面。 其实,在下午鲁政到来之前,她一直是很生气的。有一刻钟,她甚至想在他来之前离开清溪。但是,她还是放弃了。鲁政到清溪来,不仅仅是作为她的导师了,而是一个副省长。在副省长来临之前逃离,至少在面子上是说不过去的。而且,她到现在对桃花水母也只是有些莫名的疑问,若凭这就离开,对清溪对翟太平县长也不太好交代。 当她接到蒋一诺的电话,说鲁政已到了清溪宾馆的大厅时,她还是有些激动。她简单地化了淡妆,下楼来迎接鲁政。鲁政一见她,笑着说:没变嘛!看来你待在清溪还不错啊!说着他又回头,对翟太平道,她可是我最看重的研究生,将来能成大器哟! 那当然。鲁省长的研究生能不成才?只是我们资质不行,不然也考您的研究生多好。翟太平这话说得很圆滑,叶心凌瞥了他一眼,心想:这官场语言,还真是八面玲珑呢! 鲁政就住在清溪宾馆的另一个豪华套间里,到这时叶心凌才知道,翟县长他们给她安排的是最高级的套间,这样的套间一共才两套,各在同一层楼的东西两头。中间还隔着四个单间,但是都没有安排住人。鲁政的秘书和司机都被安排在楼下。事实上,这层楼就等于只住了她和鲁政两个人。 晚餐订在清溪宾馆。鲁政特地提出了要求,简单、朴素。他对翟太平说:我来这儿只是为了看看桃花水母,算不得正规视察。因此,一定不能搞声势,一切简单就好! 翟太平笑着说:谁不知道鲁省长一贯作风扎实,体恤下级。您看,我们不是连新闻媒体都没通知吗? 这就好!鲁政示意大家都坐下。其实也就五六个人,除了翟太平、蒋一诺,还有乐楚、姚则之。坐定后,翟太平把清溪桃花水母开发的情况又汇报了一遍,特别提到马上要在省城召开新闻发布会,到时候请鲁省长光临指导。 叶心凌听着,想提议新闻发布会是不是该推迟些,但她又找不出充足的理由,便没有说,只是拿眼看了看鲁政。鲁政笑着,说:一定会去。清溪嘛,出了这样的好事,也是全省的好事啊。我看照片上桃花水母很美嘛!我们现在的经济发展,就是要多找路子,善于找路子,而且要找有特色的路子。开发桃花水母就是这样的,也符合科学发展的要求,这是好事。只要有利于经济发展,有利于老百姓致富,我们政府就应该做,而且要大张旗鼓地去做! 蒋一诺带头鼓起了掌。翟太平也跟着鼓掌,笑道:鲁省长的指示太好了,这给我们清溪桃花水母的开发指明了方向。我们一定不辜负鲁省长的期望。来,我们共同敬鲁省长和叶小姐一杯! 鲁政依然笑着,把杯子微微举了举,象征性地喝了一点儿。 叶心凌本来不准备喝,但是一举起杯子,心情突然像是找到了一个爆发点,酒在她的眼前晃荡,变得像桃花水母一样迷人,她一仰脖子喝了下去。鲁政不解地看着她,问:行吗? 行!她答道,眼睛却没有看他。 鲁政又转过头,和翟太平谈起话来。不一会儿,乐楚端了杯子,对鲁政道:这杯酒我也不敬省长,只敬一下江大的老校友。您是江大的骄傲啊! 乐楚同志也是江大毕业的?鲁政问。 是,不过我比您枉长了几岁,没什么出息啊!乐楚道。 鲁政把杯子拿起来,说:乐书记这话不对啊,你也是县委副书记了嘛。江大的校友都是好样的,是吧,心凌?他说着转向叶心凌,又似乎觉得刚才的称呼太亲昵了,便回过头对乐楚道,来,咱们喝了。 喝!乐楚把酒喝了下去,这次鲁政喝得多了些。乐楚又过来敬叶心凌的酒,她忙挡道:乐书记,我们就不喝了吧。前天,我们不是喝过了吗?要喝,我先敬你。 哈哈,承蒙叶小姐看重。您是学妹,敬我也行,待会儿我再敬您。乐楚看着叶心凌将酒喝了,他自己也喝干了,说:叶小姐就是豪爽,不愧是鲁省长的得意门生啊! 鲁政望着叶心凌,心想,这傻丫头今天怎么了?但是在这样的场合,他也不好多说,便任她喝了。 结果自然不出鲁政所料,叶心凌喝多了。他也喝了不少,乐楚还喝得差一点儿就吐了。翟太平说:今晚的气氛好,鲁省长这么平易近人,大家才放松地喝。不想 酒到佳境,心旷神怡啊。好,没事!鲁政让翟太平他们都回去,说明天一早要去桃花潭看桃花水母,大家都早点儿休息。 翟太平和蒋一诺陪着鲁政和叶心凌上了楼,先把叶心凌送到房间,然后再送鲁政。两人在鲁政的房里稍稍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 他们刚走,叶心凌就接到了鲁政的电话。他第一句话就问:怎么了?喝那么多?有事? 没事,我就是想喝。她边笑边说。 傻丫头,过来吧!鲁政道。 虽然才几天没见,鲁政的激情却像暴风雨一般席卷着,叶心凌被裹挟在其中,似乎成了一只随水飘浮的桃花水母 这会儿,鲁政的鼾声平稳而有节奏,她却睡不着了。本来,当她走进鲁政的房间时就想告诉他,她对桃花水母这件事有了不同的想法。但是,还没等她来得及说,便被他淹没了。淹没之后,鲁政便沉沉睡去了。 天亮醒来,她发现鲁政像一头雄狮,正在她的那片领地上开垦。她先是被动地迎合着,但是,在这雄狮的力与美的诱惑之下,她内心深处的激情被唤醒了。她迎合着,翻滚着,扭动着,呻吟着 与以往在大湖别墅不同的是,激情过后的鲁政今天不会再匆忙离开她了。他的日程安排就在清溪。 头枕在鲁政的臂弯里,叶心凌问:你真的是为我而来? 真的!这还能有假!鲁政用手抚摸着她的秀发,又闻了闻。 她笑道:不是吧?是为桃花水母吧? 傻!我一个副省长,真的能为那小虫子而来?不过是说给他们听听罢了,其实他们也知道。那个翟太平厉害得很,情报工作搞得很出色啊!鲁政的手从头发上往下移,到了她的颈项上。 她把头撑起来,问:你真的认为清溪有桃花水母? 怎么问这?不是你说有吗?你说有,就有。你不是他们的形象大使了吗?鲁政的手继续向下,停在了她丰满的胸部上。 她动了动身子,说:那是以前。这两天,我怎么老是感到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不真实。特别是县里这么大张旗鼓地搞,我更加感到不能理解了。 有什么不能理解?他们要的是造势,是影响。桃花水母对于他们也只是个道具啊!鲁政说完,手上暗暗地用了把力。她的心一颤,但随即就恢复了。她问:既然你清楚,为什么还答应他们的新闻发布会?这件事我怕影响不好 没事的。一个县里的事嘛,让他们放手干吧。我去出席,也是理所当然嘛。不说清溪,就是为了你,也得去吧。鲁政笑道。 他们不是另有打算吧?她昂着头,望着鲁政。 鲁政问:什么打算?还能打算到我头上?不过就是做做样子,搞点儿名堂,让省里关注关注。清溪县委书记的位子一直空着,他们可能也有这方面的意思吧! 啊?她觉得鲁政这话可能真的说到了点子上。这几天,翟太平、蒋一诺为桃花水母奔波,乐楚主动送她回房,还对她讲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也许只是他们的方式不同,目的却是一样的。 我想跟你商量件事她望着鲁政。鲁政点点头,她说:我不想做什么形象大使了。 这不太好吧?鲁政也望着她,眼神里有些忧郁,他们的一切工作都做得差不多了,这个时候你退出去,可能不太好。我看这样吧,还是坚持几天,等新闻发布会开了再说。 可是,我真的不想做什么形象大使了。前几天我父亲来过电话他也觉得这事玄。何况我到了桃花潭,没看见桃花水母,当地人也说没看见过。这不是搞假吗?她这次终于说出了一直在她的大脑里旋转了无数次的搞假两个字。 搞假?不能这么说!你这可是说重了啊!鲁政说着,拉过她,又轻轻地吻起来。这时候,她感到了一阵无由的悲哀。她闭着眼,任鲁政炽热的呼吸在她的嘴边荡漾,而心思却变得空茫了。 上午,翟太平、蒋一诺、乐楚和姚则之,陪着鲁政副省长到清溪镇。鲁政说这是私事,不要搞影响,把两辆小车换成了一个面包车,大家便坐在一辆车上。 叶心凌坐在前排副驾驶的位子上,看着车子行进过的路。几天前,她曾沿着这条路到过桃花潭。她想起了桃花潭附近那个慈祥的老人。 到了清溪镇,没有停车,只是前面多了辆小车。再往前走,叶心凌知道要下车了,因为前面没路了。可是,车子并没有停。她朝车窗外一看,前面居然修了条路,不仅能通车,而且还很宽。路两边甚至栽上了樟树。她的惊讶不亚于第一次看到关于桃花水母的消息。这修路的速度确实惊人,不就三天时间吗?三天居然让这条她当时必须步行的小路变成了一条能行面包车的公路! 不到十分钟,两辆车停在了一户人家的门前。大家下了车,翟太平将镇里的干部向鲁政和叶心凌作了介绍。叶心凌看到朱波站在后面,胸前挂着相机,手上拿着一大沓资料。见到她,朱波似乎有意识地转了转头。她再看旁边的房子,竟就是上次来桃花潭时看到的房子。那位老人正站在门口,手里还是拎着那只旱烟袋,只是他现在的神情不再那样平和与从容,而是显出些许紧张。 清溪镇的王书记上前给鲁政介绍说:这是周老二,他家祖辈就住在这桃花潭边。这次他也是桃花水母的目击者。 后一句话让叶心凌大吃一惊,老人也成了桃花水母的目击者?怎么上一次遇见他时,老人从来也没提起过?并且老人还陪着她绕桃花潭转了三圈,一直都说从没见过桃花水母。这会儿怎么成了目击者? 您好,周大爷,我是她上前跟老人打招呼,老人却转过脸,跟着王书记往潭边去了。 这是她拉住姚则之,问道,姚主任,这是怎么回事?前几天,周大爷说他从没见过桃花水母的?还有这路? 姚则之哈哈一笑,说:那是他保密嘛。至于这路,村村通工程正好修到这儿。在乡下,一日一变也是很正常的啊!这个请叶小姐放心。 鲁政见她正和姚则之说话,就停下来,叶心凌望着他说:变化太大了 是嘛,所以我要来看看嘛。不看不知道啊。鲁政显然没有领会到叶心凌的意思。叶心凌也不再说什么。 大家继续往前走,几株桃树映入眼帘。 翟太平说:鲁省长,这便是桃花潭。 桃花潭?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就是这儿?鲁政站在潭边上问。 蒋一诺答道:就是这里。朱站长,过来,给鲁省长汇报一下。 朱波往前走了几步,停下来,眼睛望着潭面,说:鲁省长,我就是在这儿发现桃花水母的。就这儿。接下来,他又将发现桃花水母的事重述了一遍。 鲁政弯下腰,看了看潭面。水是静的,也是清澈的。但是,此刻的水里,是没有桃花水母的。桃花水母定格在朱波的照片里了。 你当时怎么不留下一点儿?蒋一诺对朱波道。 朱波红着脸,嗫嚅着:我我哪里知道?要是知道,不就还是这样子? 鲁政又问身边的周老二:您也看到了? 叶心凌望着老人,老人的脸古铜般凝重,面无表情地说:我是看见了。是在朱站长看见的头一天。潭里有一些,可是不多。我还喊村子里其他人来看过,他们说,那不就是小虫子吗?哪知道是个神物呢。 她心里的惊讶又上升了好几分,老人说出的话,就像扔在桃花潭里的石子,使潭水开始涌动。她马上问道:周大爷,我前几天来的时候,您怎么说没见过?还说祖辈都没见过?您这是 老人并没有看叶心凌,只是把旱烟袋在膝盖上磕了磕,没有回答。 乐楚上前道:周大爷,叶小姐问您话呢。 老人勉强地抬了一下头,迅速地看了一眼叶心凌,赶忙将目光移开了。 这时,翟太平把话题岔开了:鲁省长,我们再绕潭转转,说不定今天您来了,桃花水母会出来呢。 蒋一诺和姚则之附和着,鲁政便跟着他们绕潭走了一圈。等回来时,老人已经走了,朱波站在潭边,正用相机拍摄着。 镇里的王书记在一旁介绍说:我们一直想开发桃花潭,可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啊。这次,桃花水母算是给清溪带来了福气。我们计划在这潭边建一座桃花庄园,栽上很多桃树,形成世外桃源。同时,围绕桃花水母,我们还将搞旅游节,搞文化研究,进而带动清溪经济发展。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啊!太平同志,要好好策划啊!鲁政笑道。 翟太平脸上堆着笑,连忙保证:我们一定遵照鲁省长的指示,抓好清溪的桃花水母开发。 大家开始往回走。 鲁政虽然没看到桃花水母,但情绪好像还不错。他的高瞻远瞩令叶心凌感到有些奇怪。她的心情糟透了。这一瞬间,她似乎成了说假话的人。朱波、周老二,他们都看见了,且有照片为证,你叶心凌怎么还老是说有怀疑呢?说起来,你还是清溪的女儿,还是这次桃花水母开发的形象大使呢。 晚上,蒋一诺打来电话说:清溪的桃花水母开发新闻发布会定在周六上午,请叶小姐无论如何要参加。 这就不必了吧。我不想参加了。她推辞道。 那怎么行?叶小姐,一切已经计划好了。我们也给鲁省长汇报过了。您怎么能不参加?到时候还得请您说话呢。您是形象大使啊。蒋一诺很急,一口气说了一大串。 她停了一会儿,继续道:蒋县长,请转告翟县长,这个形象大使我不当了。真的,我还有事。 那肯定不行!您是形象大使这件事,已经通报给有关新闻媒体了。在发布会的日程表上,也明确地写出来了。我知道叶小姐忙,就算为了清溪,您也得是吧?就这样了,咱们周六见。蒋一诺说完没等她回话,就挂了。 叶心凌真是拿他没办法了。 不一会儿,乐楚打来电话说:对于这次新闻发布会,不知叶小姐是怎么想的?其实,我一直很担心,像这样的形式主义真是没有必要搞哇。 这她应了声。 复杂啊!刻意把小事做成大事,把一个平常的发现做成政绩,我总觉得不好。乐楚说着,没听见她附和,便说了几句客套话,挂了。 叶心凌心里七上八下的。睡觉前,她特意上网看了看,清溪政府论坛里关于桃花水母的帖子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关于清溪县即将在省城召开桃花水母开发新闻发布会的帖子。她在百度里搜索,相关内容也删了。再打开qq,这回她看见了一个新消息,附言说他就是清溪客。她心里暗喜,赶紧加他为好友。清溪客却不在线,她留言道:我希望你能站出来说出事实,谢谢。 但接下来的几天,清溪客一直没有出现。 周五下午,叶心凌忙完了手头的事,正要出门,鲁政来了。 鲁政拥着她,轻轻地吻着她的头发。这一刻,她感到好像缺少了什么。是激情?对,是激情。她觉得鲁政的吻只是一种程序,自己也启动不起来响应机制。但是,她还是闭着眼,任鲁政的唇在她的额头上滑过,然后向下,向下 鲁政显然也感觉到了,他微微皱了皱眉,问:有事吗?我感到你有事。是家里的事?还是鲁政抚着她的头发。 她抬起头,问:说实话,你怎么看清溪的桃花水母开发? 鲁政没想到叶心凌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他停顿了一下,说:你看呢?一次正常的开发吧。现在各地都在搞。 我觉得有点儿玄。我怀疑是假的。她吞吐了一下,才说,那天你去看的那个桃花潭,我也去过。那个老人以前对我说从没见过桃花水母,怎么你一去就改口了? 这我哪里知道?鲁政笑了一下,其实也正常。形式主义还是存在的哟。不过,清溪的桃花水母开发,对清溪那个贫困县,不是多大的坏事。另外,因为你,因为傻丫头你是清溪人,我当然得 就为这?她问道。 这一问让鲁政更蒙了:怎么?为这还不够?不然你想想,一个县发现了一种小虫子,我一个副省长能这么重视 她还想说什么,但想了想又咽下去了。 鲁政道:你啊,还是不太理解县里的苦衷啊。我已经吩咐省发改委给他们安排了一个桃花水母保护区项目,启动资金是三百万。我还没对他们说,想等到开新闻发布会时再谈。你是清溪人嘛,能为你的家乡做点儿事,我很高兴啦。 鲁政这样一说,让叶心凌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但她又说不出来,只好叹了口气。鲁政说:别叹气了,我们出去吃饭。 晚饭后,鲁政把叶心凌送了回来,然后又去参加一个什么会。 叶心凌洗完澡,又打开了电脑,突然看见了清溪客在qq上给她的留言——我没有想到,我出于好奇制造的这只水母会搅动了清溪。 叶心凌心里一哆嗦,制造的水母?也就是说桃花潭里根本就没有桃花水母。可是那些人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他们为什么要那样说? 叶心凌不敢再想下去了。 桃花水母四 四 清溪桃花水母旅游节新闻发布会,因为有副省长鲁政的参加,规格一下子提高了。 发布会定在上午九点钟开始。叶心凌于八点五十分到达。她是被翟太平派去的车子接过来的。新闻记者来了很多。 与会代表陆陆续续坐到了主席台上。 鲁政坐在主席台正中间,叶心凌被安排坐在他旁边。她感到很不自在,她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与鲁政一起坐在公众面前。她觉得大家似乎都在看着她和鲁政。其实,在她刚坐定时,就听见下面有记者在问:那女人是谁?是形象大使吗?还是 发布会正式开始了。 蒋一诺介绍了清溪县发现桃花水母的过程。朱波上台详细地讲了照片拍摄的经过。周老二也被请来了,他上台后几乎是没有表情地复述了一遍鲁政到清溪时他所说的话。省水产局局长也就清溪发现桃花水母的意义向记者们作了阐述。 接下来,翟太平向记者们通报了清溪桃花水母旅游节的有关情况,特别是通过旅游促进清溪地方经济发展的宏伟蓝图。然后,他大声宣布:清溪桃花水母旅游节从今天开始已拉开帷幕,清溪县政府特别聘请叶心凌小姐为清溪桃花水母旅游节形象大使。 鲁政带头鼓起了掌。翟太平提议请叶小姐为大家讲话。 叶心凌虽然有所准备,但是一开口,脸还是红了。她总感到自己在做一件不太光彩的事。她又扭头看了看鲁政,鲁政向她点点头,她便接着说了:感谢我的家乡清溪县政府对我的关心和信任,请我出任桃花水母旅游节形象大使。桃花水母在清溪出现,是清溪全县的大事,也是一件好事。我将尽力为桃花水母旅游节做好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同时,也希望更多的朋友们到我美丽的家乡清溪来做客。 她停了一下,大家以为她还会继续说下去,她却道了句谢谢,就放下了话筒。台下先是短时间的默然,接着就听见掌声轰地响起来。鲁政把身子侧过来,说:很好,简明扼要,十分到位。 她笑了一下,知道自己这一笑,有些涩。刚才她一直讲桃花水母旅游节,她认为这样说自己更能接受些。桃花水母仅仅是一个线索,或者说是一个梦想。这样,它的真实性便退居其次了。很多旅游景点,都只是因为某种美丽的传说而吸引了游人。 最后,鲁政作总结发言。他一共讲了三点:一是桃花水母发现的科学意义;二是对桃花水母进行保护的社会意义;三是对桃花水母开发的经济意义。一层推进一层,不愧是学者型的副省长,既有理论的高度,又有现实的指导性。叶心凌听着,眼前却出现了无数的桃花水母。它们正状若桃花,在会场里四处飘浮 走出新闻发布会会场,叶心凌看见朱波和周老二正站在门前,两个人都不说话,一脸的迷茫 叶心凌和鲁政来到大湖别墅,刚在沙发上坐下,蒋一诺的车子就到了。看来,他是一直跟在他们车子后面的。 叶心凌开了门,蒋一诺说:鲁省长也在吧。我不进去了。太平县长让我把这个东西交给你们。每个人都有的。说完,他就将两张卡放到叶心凌手里,转身就往车那边走。 叶心凌还没来得及弄清是怎么回事,蒋一诺的车子已掉头而去。她看着卡,鲁政走了过来,说:现在会议都是这样,规则嘛。你留着用。 她看了看卡背面的数字,两张都是一万元。她吓了一大跳,每人一万,那还了得?她算了算,今天的发布会少说也有八十人参加,这样一下子就是八十万了。清溪这么一个小县,又是贫困县,开个发布会就花了这么多钱!太不可思议了吧? 周六上午,叶心凌正埋头做功课,手机响了。她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便没接。刚放下,又响了,她只好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叶小姐吗?我是乐楚啊。清溪的校友。 啊,乐书记,她张着嘴,含糊了一会儿才问道,乐书记怎么 是这样。我在省里开会,就想起了叶小姐。不知您有没有空,我想和叶小姐聊聊。乐楚说得很客气也很小心。 她顿着,心想,自己和乐楚这个人也就接触了三四次,但总感到他是个很有心计的人,他说的话几乎都是事先想好了的。一个人,能做到这样,那是很老到也很谨慎的。实际上,她最怕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可他今天又要传递什么信息呢? 乐楚也一定感觉到了她的犹豫,说:不方便?那就算了,以后再说吧。 不,方便。你说吧。她突然改了口。 乐楚道:清溪现在正全力以赴地准备旅游节。叶小姐再过半个月回去,桃花潭边就不会是原来的样子了。 不是原来的样子?那是什么样子? 周边的一千多亩地全征用了,兴建旅游山庄。目前正在整治土地。开发商还是鲁省长介绍的呢。 她心想,这太快了吧?那周大爷一家,还有那些桃树,是不是全没了? 乐楚又道:您原来去时看见的房子全拆了。这次太平同志力度大啊。也难怪,想搞出点儿动静,搞出点儿政绩嘛。 这跟政绩有关系? 有,怎么没有?这就是最大的政绩啊!只是桃花水母纯属子虚乌有嘛。可惜了那些老百姓啦!青苗被毁了,田地被翻了,手里拿的却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兑现的白条子。唉! 她有点儿呆了,回过神来:真是这样?那乐书记怎么一直不说? 我说啦。在常委会上,我同太平县长争论了很长时间。可是少数服从多数,我得有组织原则啊。太平县长的想法我也是知道的。唉,不说了,不说了。 那旅游节真的能促进清溪的经济发展? 当然。如果搞成了,应该行。不过现在,有多少搞成的事啊。若搞不成反正是别人的投资,大头是国家的。只要自己能唉,还是不说了吧。叶小姐最近在研究什么呢?乐楚问。 叶心凌正想着乐楚刚才讲的话,冷不丁听他转过话锋一问,便随口答道:正在做一个课题。 那好啊。还是做学问好。当然,像鲁省长那样既做学问又做领导的,更不容易啊!然后,他又特意叮嘱了一句,见了鲁省长,就别说我刚才说过的话了。这个时候,再说什么也是无济于事了。我只是觉得这些话憋在胸口太难受,想找个人倾诉一下。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叶心凌放下电话,心却静不下来了。桃花潭边那一大片清幽幽的地方,如今成了正在整治的地块。那桃树呢?还有周大爷的老屋呢?它们将经历怎样的磨难? 清溪客再次出现是在夜里,准确点儿说是在十一点。往常这个时间,叶心凌都在看电视,但今天她的心情一直很乱,对电视节目就没什么兴趣了,她又想到了上网。她把qq挂着,没想到,清溪客的头像动了。 他们开始聊了起来。 清溪客: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我的预料。我当初只是出于好奇,而现在桃花水母竟成了清溪的一号事件。 叶:为什么说出乎你的预料?难道一开始你就有所图? 清溪客:我是偶尔在网上看到一则外地桃花水母的报道,便想到了清溪的桃花潭。那里清幽,也许正好有桃花水母呢。于是我在网上臆想着发了个帖子,目的在于引起大家的讨论。 叶:这么说一开始就是假的? 清溪客:是的。为此,我现在感到很内疚。我没想到你会出现,更没想到,县里会如此重视。下午我去看了桃花潭,面目全非了。我有罪。 叶:我也曾怀疑过。不过现在我想,如果开发真的对清溪有利,能给老百姓带来好处,未必就是坏事。 清溪客:关键是没有桃花水母。旅游看什么?还不是做山庄,搞形象?一千多亩地啊!老百姓反应很强烈,他们手里揣着白条子,要上访呢。 叶:从他们的策划上看得出来,是很有希望的。不知你看了没有? 清溪客:看了。其实,我也是这次县政府桃花水母开发领导小组的一名工作人员。我曾把有关意见向乐书记反映过。他也争取了,但没通过。 叶:你既然是成员之一,就应该站出来说话。 清溪客:不是我不说,而是不能说。清溪现在上下一心,大力搞桃花水母旅游开发。我唱反调,是要付出代价的。我没有付得出的资本。连乐书记都不能,我还能说? 叶心凌把跟清溪客的聊天记录反复地看了好几遍,越看心里越是没底。她给鲁政打电话,鲁政说正在开会。她只好给他发了个短信:清溪的桃花水母本身就是假的。 鲁政回答得很简单:桃花水母是假的,清溪的工作是真的。 他这样讲是什么意思?叶心凌看着,无法理解。 第二天一早,心情烦闷的叶心凌开始一个人在街上闲逛。经过一个报摊时,她停了下来。住在大湖别墅那边,她一年也看不上一两次报纸。她选了一张本省的晚报,赫然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个通栏大标题:清溪——中国桃花水母之乡。她的图片也很显眼地登在其中。她看着有点儿愣了,赶紧折起报纸,往路边走。 清溪的宣传工作看来已经启动了。中国桃花水母之乡,清溪自己给桃花潭的命名也能算数么? 叶心凌逛街的心情一下子没了,赶紧打车回到大湖别墅。她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上网。她搜索了一下清溪——中国桃花水母之乡。不搜则已,一搜她傻眼了。仅仅一两天,网络上已是满网桃花,遍地水母了。她的照片也不断地贴出来,还有一系列专家论证和招商引资方面的资料。 但是,她也看到了一篇令她心惊的文章,说清溪桃花水母就是一个大骗局。 在这篇文章中,作者提出了清溪桃花水母是大骗局的三个理由:一是无活体作证;二是所提供的图片与网上已有的图片相似,疑为电脑合成图片;三是清溪历史上没有桃花水母出现的记录。 电脑合成图片?与网上图片相似?这个作者怎么也会对图片产生怀疑? 叶心凌想到了朱波。这个清溪镇文化站的站长,一直低着头坐在清溪县的论证会上。后来鲁政到清溪,他虽然在前前后后地拍摄,但看得出其表情很忧郁。问题是不是就出在这个人身上?如果是,他这样做又有什么理由呢? 她决定明天一早就到清溪去,不为别的,就是去找朱波。 桃花水母5-尾声 五 当叶心凌赶到清溪镇时,才十点多钟。她戴着一副墨镜,在街上疾走。她在一个公用电话亭前停下来,向老板问了文化站的电话号码。她立即拨过去,响了很久,才有人过来接。她说找朱波,可对方说他出去了。她又问朱波的手机号码,对方就问她是谁?她谎称是县委办的,朱波的手机号码便立即报过来了。 她拿出手机,正要拨号,想想又停下来了。还是用电话亭的电话吧。 朱波的手机很快通了。朱波问:喂,谁啊? 是我,叶心凌。她答道。 叶叶啊,您好。您有事吗?朱波迟疑了一会儿,又问。 没事,我想见见你。 这还是不见的好。我挂了。朱波说得很急促,电话也挂了。 一直到下午离开清溪,叶心凌再也没有打通过朱波的手机。 在车上,她给朱波发了条短信:我只是想同你谈谈。因为我的好奇,你的图片,让清溪县桃花水母事件闹得越来越大。我们是有责任的,因此也要有勇气出来承担。 半夜里,朱波回了一条短信:请理解,我是身不由己的。 她再发短信问,但对方没回了。 第二天上午,叶心凌接到父亲的电话。父亲说:清溪的桃花水母开发出大事了。 父亲怎么也关注起这事了?她赶紧问:什么大事? 死人了。 什么? 就是桃花潭边那户人家的周老二喝农药死了。 她惊呆了。 听说先是房子被拆了,然后地又被征了,可到手的都是一些白条。村子里的人都骂他,说他不该说看见了那小虫子。害人啦,唉!父亲重重地叹着气,问:你没事吧? 她的心跳得快蹦出来了,但她抑制着说:没事,没事。 我就担心你。没事就好。不过,丫头啊,我听县里人说,你跟那个什么鲁省长不是真的吧?可不能这样啊,咱老叶家唉!父亲挂了。 她的泪水却禁不住了,她感到胸口像被什么堵着,使劲儿地咳,却怎么也咳不出来。 清溪县在省城举行的第二次桃花水母旅游节新闻发布会,叶心凌没有参加。会前,蒋一诺还专程到大湖别墅来请了一次,但叶心凌说身体有些不舒服,而且,她对桃花水母开发中的很多事还没想明白,因此她就不去了。 蒋一诺知道她的心思,也就不好再强求。 发布会专门请来了省水产局的总工程师和十月。和十月就清溪县桃花水母的历史和这次桃花水母发现的鉴定,向记者们作了详细的通报。激动时,和十月说:桃花水母是水中大熊猫,是国宝。它能在清溪县出现,是天大的好事。可是,现在有些媒体、有些人还在猜测,说什么照片是假的,事件也是假的,说清溪根本就没有桃花水母。这是诬蔑嘛!这是对新的科学发现的诬蔑。我以项上人头担保,清溪是有桃花水母的,清溪就是一个出现桃花水母的好地方。清溪也就是中国的桃花水母之乡。大家若到清溪去,说不定就能再次领略到桃花水母的美丽与动人。 发布会结束后,翟太平亲自给叶心凌打了电话。他说:叶小姐没能来参加今天的发布会,真是遗憾啊。发布会开得很成功啊。省水产局的总工程师从科学的角度确认了清溪发现桃花水母的事实。以前的那个争论也就此得到了解决,这是关键性的问题啊。既然解决了,下面的一切就好办了。我刚刚向鲁省长作了汇报,他也很高兴。 本来,叶心凌想问一下关于周老二的事,但翟太平急着挂了电话。她回到电脑前,上网,打开qq,可清溪客不在。 她在百度中搜了一下清溪桃花水母,相关的词条马上像一条条小虫子跑了出来。第一条就是一个令她吃惊的帖子:小小桃花水母吞噬千亩良田,作伪证老人不堪重负服毒自尽。 在这个帖子中,不仅有清溪客所发的第一个关于桃花水母的帖子,而且提到了叶心凌到清溪,县里借桃花水母兴办旅游节,在省城召开新闻发布会,聘任叶心凌为形象大使,然后是征地、上访、周老二自杀等。内容详尽,很多都是叶心凌不知道的情况。 帖子中也对桃花水母的图片进行了分析,认定是利用电脑进行合成的假图片。并且提到假图片的提供者,是受到县里某些人的压力后,才有此举的。 至于周老二,帖子中说这个老人从来没有看到过桃花水母。他是在镇县有关领导反复做工作后才同意说假话的。当征地事件发生后,面对村民们的谴责,他羞愧得服毒自尽。 帖子中最后的两句话更让叶心凌惊讶不已:清溪县此举,实则是借桃花水母,进行政治运作,目标是竞争县委书记一职。清溪的桃花水母开发,一开始就是一个政治事件! 这个帖子把叶心凌心里仅存的一点儿美好击碎了。她突然感到剧烈的头疼。无数随水飘浮的桃花水母,正在她的大脑里飘来飘去,如同一把把小锤子,不断激烈地叩打着她猛然,她在飘浮的桃花水母中看到了周老二。老人正在慢慢地装着烟丝,然后又沉默着在鞋跟上磕了磕。他抬起头来时,叶心凌看见老人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正用无奈而委屈的眼神望着她。 那是怎样的眼神啊!一直望到叶心凌的心里去了。 整个下午,叶心凌根本不能静下心来。她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不下二十圈。她一遍一遍地打朱波的手机,但总是关机。 夜色来临,烦躁不安的叶心凌出了门,沿着湖滨小径一直往前走。她在一把长椅上坐下,慢慢地回想这一个多月来的事情。她发现所有的事情都围绕着一件事在展开,那就是桃花水母。而在这展开的过程中,许多人被纠缠了进来,许多人成了桃花水母这美丽的小虫子的追随者。她则一直处在中心,某些时候,她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一只桃花水母,被翟太平他们追逐着。 夜色慢慢地沁入发际,叶心凌起身往回走。这时候,手机响了。 她懒洋洋地接过来,却听见了一个令她震颤的声音:我是朱波。 你好,朱站长。我一直在找你。她急道。 我在县里,正在参加党校学习。这会儿我正在卫生间里。请原谅。 怎么?不方便吗? 是有一点儿。不过这会儿没关系。我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我很难过。 难过?是为周老二的死?还是土地? 都有,又都不是。如果当初我再坚持一下,事情可能就完全不一样了 坚持?怎么回事?难道真的 是图片的事。 图片? 是,好的,好的,你到清溪来玩吧。朱波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奇怪的话,然后电话就断了。 她握着手机,里面却只有嘟嘟声。过了好长时间,她才突然明白了,朱波肯定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挂断了电话。这样看来,朱波是被变相地关起来了。 想到关,叶心凌马上给鲁政打电话。鲁政似乎正在酒桌上,很有些不耐烦。叶心凌却不管这些,说:朱波被关了,就是清溪那个拍摄图片的文化站长。 你怎么知道的?不可能吧。为什么关他?鲁政不解地问。 我刚才和他通过话,没说完就断了。我猜想是因为他被迫作假,合成了桃花水母的图片,现在清溪县怕他说出来,所以才 不要乱猜了,这不可能!你啊,你啊,别问这么多了。清溪已经够烦了。好,我有事,回头再说。 鲁政连再见也没说,就挂了。这在他们的通话史上还是第一次。叶心凌呆着,而天色愈来愈黑了。 晚上十一点,清溪客再次出现了。 他说有些文件要传过来。她接收后,不断地打开。她看到自己和桃花水母在一起。照片上,她努力地笑着,但她感到,那笑是十分勉强的。她还看见很多人和很多张无奈而愤懑的脸,然后是大片的被翻过来的土地,土地上正在工作的大型机械,被拆毁的房屋,清溪县政府门前站着的人群,省政府门前围着的人群,一幅写着为什么自尽?谁来负责?的大标语,最后一张上,她看见了朱波。他正站在人群的背后,戴着帽子,眼睛里似乎含有泪水。 叶心凌冲了杯咖啡,仔细地察看着清溪客传过来的图片。这些图片都来自第一现场,从这些图片可以推断,清溪客本身就是一个桃花水母事件的中心人物。至少他一直在接近中心,有知道高层机密的条件和能力。上次他说过,他也是桃花水母开发领导小组的人员,那他是 她把自己能想到的清溪政界的人,一个个地对照。结果,她觉得有一个人很像,也很有可能。但是,随即她就否定了。最后,她叹了口气,不管他是谁,此时都已经不重要了。 网上关于桃花水母的争论越来越激烈了。几乎所有的网站都有关于这件事的报道。叶心凌这三个字,很含蓄地被一再提及。 但是,在所有的议论中,她没有看见鲁政的名字。只有个别帖子提到了某位高官。省水产局总工程师和十月成了焦点。网民们质问他的鉴定程序,有的网民甚至提出:和十月的鉴定本身就是基于朱波的造假图片。这鉴定还有什么科学意义? 第二天早晨,叶心凌特意出去买了一份晚报。在第二版,她看到了醒目的通栏标题:清溪就是中国桃花水母之乡。其中,有和十月接受记者采访的内容。他说,坚持清溪发现桃花水母的鉴定是科学的,也是有效的。他还再次重申了一句话,如果此事有假,他将以项上人头作保。 另一篇重头文章是关于清溪桃花水母的历史。清溪学者程半山就此发表了一系列看法。他列举了历史上清溪数次出现桃花水母的史实,还引用了多位名人对清溪桃花水母的描述。 报纸上还使用了四张图片,有朱波拍摄的照片,也有电脑合成的用于宣传的叶心凌和桃花水母在一起的图片。叶心凌看着,头一阵阵发晕。桃花水母?桃花水母形象大使?清溪县?周老二 鲁政进门时,叶心凌看到他的脸色不太好。鲁政也不说话,只是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她冲了杯咖啡端过来,坐在鲁政面前的小椅子上。鲁政看着她,好久才问道:清溪那边没人来找你吧? 没有。 那就好,这件事现在很麻烦了。也怪我当初 是不是跟你挂上了? 是啊。唉,不说了,你的功课怎么样了? 叶心凌到书房将资料拿过来,鲁政一页页地看,边看边用笔在纸上划着。 鲁政看完了,盯着叶心凌说:看得出你最近心情很乱,这些功课做得不很扎实。是不是为桃花水母? 是啊,你不也是一样? 我没想到这事会成这样。那个翟太平,功利思想太多了,而且办事也急躁。 关键是死了人 是啊。向书记今天找了我,也谈到了这个事情的严重性。难办啦!鲁政叹着,把资料递给叶心凌,叮嘱道,从现在起,你就别再掺和这事了,就当没发生过。 叶心凌想,这怎么可能?明明白白地发生过了,能当没有发生?但是,她嘴上还是说行。鲁政说:这样我就放心了,我今天不能待在这儿了,有人正在挖我们的关系呢。说完,他就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出门去了。 叶心凌又坐到了电脑面前。网上关于清溪桃花水母的帖子奇迹般少了,前几天看到的那个质疑帖怎么也找不着。她运用了搜索引擎,结果是这个帖子已经被删除了。 她回到清溪政府网。在政府论坛里,她看到置于最上面的一条帖子是:清溪就是中国桃花水母之乡。 帖子的内容就是晚报上所发的内容,程半山的文章也附在后面。网民的跟帖却出奇少。即使有一些,也是对这个帖子的认可。有的甚至公开指责:说某些人在网上发帖,说清溪桃花水母的出现是一次造假的行为,这是对清溪县和清溪人民的污辱。清溪就是中国桃花水母之乡,这是经过了科学鉴定,并且被大多数人所公认的。任何对清溪桃花水母的不实之词,必将受到清溪人民的唾骂。 叶心凌看着这个帖子,心里突然腾起一种火热的感觉,仿佛有一股血正在往上奔涌。她感到了自己的颤抖。这一刻,桃花潭、桃树、周老二、桃花水母、朱波,都一齐涌了过来。还有父亲,一再叮嘱她别掺和这事了,不能对不起自己家乡的人啊!她手握鼠标,在帖子上不停地搜寻着。她打开文档,郑重地写下了一行字:一个桃花水母旅游节形象大使的自白。 到上午七点,叶心凌完成了这篇有史以来最让她激动的文章,而且顺手就将它发到了网上。不过,她没有署名。 九点,叶心凌又调出自己早晨发的帖子,仔细地看了一下,觉得还有一些话没有说透,就又补充了一大段。而这个主题的后面,已经有近千个跟帖了。在这其中,她看到了清溪客的跟帖:为你的勇气和正直喝彩。 清溪客,这个神秘的人,他简单的一句话,竟让她流泪了。 叶心凌没有想到,她也绝不可能想到,就在她的帖子发出后不到六个小时,翟太平来到了大湖别墅。 一进门,翟太平就问:叶小姐,是不是我们的工作出现了什么失误?或者 她笑道:没有。翟县长这话是 翟太平径自在沙发上坐下来,用眼盯着她,良久才说:我没想到叶小姐会在网上发这么一个帖子。您这是在推波助澜啦!您看,现在网上沸腾了。我们这些人都成了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罪人了啊! 我只是说出了事实,并没有任何评论。而且,我也没想到反响会这么大。 您发了帖子,当然应该会估计到反响。现在,现在唉! 这事叶心凌一下子也有些乱了。她只想说出事实,而事实说出之后,会有这么快的反应,她压根儿也没想到。 叶小姐啊,说实话,这次清溪的桃花水母开发,最初也是因您而起啊。我没想到最后也会因您而 我当初只是想看看桃花水母,谁知道你们后来 这个就不说了吧。我赶来,是想请叶小姐站在清溪全县的高度,对那篇文章作些解释或更正。不是有和十月的鉴定和程半山老先生的文章吗?叶小姐,您看 这个我恐怕做不到。我那篇文章说的都是事实。我不想改正。叶心凌说完这句话,自己也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她的拒绝会是这么坚决。 翟太平显然感到了失望,但还是笑着说:叶小姐的心情我理解,可是这事您可能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背后的意义。桃花水母不仅仅是清溪县的,更是清溪人民的。为桃花水母,很多人都投入了心血和汗水,包括鲁省长和您。桃花水母如果从发现就是假的,那不仅仅是我,也不仅仅是清溪县政府的事儿了。这不仅仅是一个发现,一个项目,也不仅仅是一个旅游节那么简单啦。 叶心凌望着他,翟太平的神情有些凝重了。 这时,叶心凌的手机响了,她打开看了看号码,却没有急着接。见此情形,翟太平赶紧起身告辞,到门口时,他又回头说了句:叶小姐,我代表清溪和我自己,拜托您了。 叶心凌接了电话,是鲁政的。 鲁政一开口就是以前根本没有的大嗓门:你怎么发了那样的文章? 她当然知道鲁政所指,便道:我为什么不能发?我不是在澄清事实嘛。 是澄清事实吗?我看你是在给清溪县添乱啦!这文章连向书记都看到了,还打印出来送给我看。你看这事唉! 是吗?我没想到 你怎么会想不到?算了。别再参与了。网上的议论更别理会,再理会,就越抹越黑了。 不过,刚才清溪的翟县长来了。 啊,也是这事?别理他。鲁政挂机了。 叶心凌听得出他是很生气的,不过这气生得有些温文尔雅罢了。 叶心凌有一种预感,清溪客一定对她的文章有自己的看法。果然,打开qq,清溪客已经在上面留言了。 清溪客(9时45分):看到帖子,真佩服你站出来的勇气和精神。 清溪客(12时15分):清溪的桃花水母事件绝对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而是一个被人为利用的带有政治目的的事件。叶小姐成了棋子,鲁省长也成了棋子,还有很多人都成了棋子。其实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真相,但是,为了某种目的,他们掩盖了真相,继续沿着错误的路走到了现在。 周老二是一个最无辜的受害者,也是一个最值得同情的朴实的人。在这个事件中,说假话的很多,不仅有周老二、朱波、你、我,还有更多人,甚至包括一些学者。当然,每个人说的假话各有不同。有些是有意识地出于自身目的,有些是单纯地出于对清溪的热爱,有些则是对利益的热爱 清溪客(下午2时34分):刚接到消息,朱波失踪了。 朱波失踪了?叶心凌看看时间,才下午三点多一点儿。难道清溪客在半个小时前,也就是翟太平正坐在她屋子里跟她说话时,知道了朱波失踪的消息?朱波为什么失踪了?他不是在党校学习吗? 她立即打朱波的手机,关机了。 两天后,叶心凌接到了朱波的电话。他说他已经辞职了,现在到了海南。 她问:能告诉我,那图片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其实这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们,还有其他一些人,没有谁是故意的。大家都是自己心里的魔鬼。朱波淡淡地回答着。 自己心里的魔鬼?这么说,我自己也是。叶心凌拿着手机,想问朱波现在的处境怎么样,却没问,只是说:你多保重。 谢谢。朱波挂了。 尾声 五天后,省里对清溪桃花水母事件作出了反应。专门的调查组在齐副省长的带领下到达了清溪。与此同时,各大网站上都发出了该省将严查清溪桃花水母事件的新闻。 一周后,对桃花水母事件的处理结果正式公布: 清溪县县长翟太平被行政记过,调离清溪。 清溪县委副书记乐楚兼任清溪县代理县长。 清溪县常务副县长蒋一诺,对事件负主要责任,建议人大罢免其职务。 其他若干人员也受到处分。其中,省水产局总工程师和十月被行政记过;清溪镇文化站站长朱波,因造假,开除公职。 四月底,叶心凌搬离了那栋别墅,而大湖边春意正浓。 洪放,1968年生,安徽桐城人。现为安徽作协会员,桐城市作协主席。早年从事诗歌创作,近年以小说、散文创作为主,发表作品100余万字,并多次获奖,所创作的小说深入生活,力图以最平凡的视角,深层次地展现现实官场。代表作有秘书长系列、挂职等。 羞仙 赵德发 转眼到了秋天。重阳节的晚上,习平均一边喝酒一边看电视。他从本县新闻中看到,青屏山友协会当天在山上隆重举办了一场诗会,聚仙台上白花飘飘诗声朗朗。习平均这时叹一口气,端着酒杯拎着酒瓶走出了屋子。到院子里花丛中坐下,他一杯一杯,自斟自饮,直至酩酊大醉。 好了。 习平均在县委组织部办完退休手续,走到楼外嘘出一口长气,只觉得周身通泰,天宽地阔。 三十七年,一个句号画上了。这个长长的句子中,包含了六个逗号:小学教员,乡文书,公社宣传委员,县文化局秘书,县委宣传部干事,最后是县文化局副局长。一个句子下来,他也从一个毛头小伙变成了鬓发斑白的老头。 尽管鬓发斑白,其实习平均只有五十六岁,还不到退休年龄。按照县里统一划的杠杠,他该退居二线再当几年调研员。他想,那调研员虽说还可以上班,却是无职无权不中个屁用的。社会上早就流传着四大闲的说法:退休干部、调研员,老板的老婆、当官的钱。那调研员还当个什么劲儿?更重要的,如果再挂了那个闲差,自己就仍然是单位的一员,仍然会有一些麻烦摆脱不掉。咳,那些麻烦,那些苦恼!够了,实在是够了。习平均经过一番思考,下定了提前退休的决心。他将报告打上去,没费多少周折,县里就同意了。 往事不堪回首。三十多年来,单位换过一个又一个,习平均不否认有过与同事愉快合作的时候,但给他印象最深的,还是人与人之间的猜疑、算计和相互伤害。多年来,他信奉一句古训: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但有些人却是防不胜防,一不小心就要吃他们的明枪暗箭。最严重的是在文化局的这七八年,他遇上了一个对头。这人叫郁和海,原来跟他一块干副局长,为了把他踩下去好自己往上爬,对他明里暗里使尽了手段。 后来郁和海如愿以偿,在老局长退休后坐上了那把交椅。习平均心想,你当上局长了对我该好一点了吧?可是那家伙还不,他认定习平均因为没当上局长对他怀恨在心,对习平均的猜疑与打击变本加厉。在许多次受伤的时候,习平均都会想到释迦牟尼佛所揭示的人生八苦之一种——怨憎会,他都会在心内无声地长嚎:老天呀,你为什么要把互相仇视的人安排在一起,让他们想分也分不开呢? 唉,其实这事怨不得老天,只因为自己身在组织。只要是组织中的一员,你就必然与那么多人有联系、有冲突,就永远摆脱不了来自人际关系的苦恼。 现在终于好了。我从今往后自由了,真的自由了!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习平均在回家的路上,忍不住一边蹬车一边哼唱起来。 既称散淡,就要有散淡的方式。习平均稍加思考,便对退休后的生活作了安排。老伴先他一年退休,现在已将买菜做饭接送孙子上幼儿园等事宜做得有条不紊,他没有必要掺合。他决定,以后自己每天早晨去青屏山锻炼身体,白天则在家练习书法。习平均对书法一直很爱好,一笔行草曾博得不少人的称赞,但是由于这些年来工作忙乱心境不静,难得伏下身子写几回,因此就不见多少长进。习平均想,这一回好了,我要天天写,好好练,争取一两年内能在本县书法界崭露头角。 至于去青屏山晨练,这也是他多年来一直向往的。山青水绿,鸟语花香,每天在这种环境里待一会儿,不健康长寿才怪哩!只因那青屏山在城北有六里远,就是骑自行车去也要二十分钟,而且上山下山还要一个小时,所以上班族没有这个时间。他只知道县城里的一拨儿退休人员每天都去那里,拂晓起身上路,到那里爬一会儿山,等八九点钟再悠哉悠哉地回来。习平均想,从明天开始,我也有了这份福气啦。 第二天一早,习平均就骑上他那辆七成新的凤凰,兴冲冲地向着城北出发了。 青屏山虽不是声闻遐迩的名山,但在本地还是蛮吸引人的。它的吸引人之处,一是它的山势;二是八仙的传说。它东西阔长,南北单薄,山上树木葱茏,恰似县城的一架绿色屏风。相传,当年吕洞宾在此山修行多年,而且八仙也常在此山聚会,故留下吕祖洞、聚仙台等遗迹。传说中最生动的还是吕洞宾在凡间偷情的故事。后来,一日吕洞宾正在一个山崖边采药,见到有母子俩前来相认,只羞得一头遁入石崖,致使石崖上留下一个人影几千年不泯,此处也便被人称作羞仙崖 青屏山的脚下,早有几十辆自行车和十来辆摩托停在那里。习平均明白自己来得晚了,他扭头看看已经露脸的太阳,不禁在心里生出上班迟到了一样的羞愧。 他沿着窄窄的石阶路向山上爬去,一路上遇见许多正在锻炼的人。他们的方式有动有静,有一溜儿小跑奔向山顶者,有走走停停似在散步者,更多的人散在山坡各处,或舞剑、或打太极、或练气功、或做广播操。还有些人的练法让人莫名其妙:有一位瘦子紧抱住一棵老松树一动不动;另一位胖子则直着脖子一个劲儿地作老牛吼。在羞仙崖的前面还有两个老年妇女,面对吕洞宾的模糊影子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习平均想,我用什么方式锻炼呢?片刻后他决定,就来个最自由的:在山上信步而游,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呆到什么时候就呆到什么时候。 这么决定了,便一步步向上走去。走到那个有一间屋大小黑幽幽的吕祖洞,转过一个崖角,便听到一阵节奏欢快的乐曲声。抬头一看,原来在接近山顶的聚仙台上,有十来个老年人正在跳老年迪斯科,其中男少女多。习平均想,原来山上竟是这么热闹呀,不由得将脚步加快,几分钟便到了那儿。 聚仙台是这青屏山最好的地方之一,一块大石平平展展能容近百人,据说当年八仙经常在这里聚会。本县还有人考证,八仙过海的决定就是在这里做出的,其根据是这里有海浪形石纹,分明是当年八仙讨论时画出来的。现在这波浪上放了一架小型录音机,它发出的声音让一群老年男女跳成了活神仙。习平均站在一边正想看看都有谁,突然听到一个脆亮的女声招呼他:习局长,也过来跳呀! 习平均一看,喊他的女人竟是苗凤花,不由得一阵局促不安,立即笑着摆摆手走开了。 这个苗凤花,是曾经给习平均带来难堪的女人。七十年代,他正在县文化局干秘书,因为老婆还在农村,他一个人住在县委大院。他那时上进心很强,经常到离得很近的县委宣传部方部长家里串门。方部长待他很热情,见面就鼓励他好好干。后来,方部长便经常让他做一件事:让他晚上去县剧团,叫苗凤花到他的办公室,说是要与她讨论样板戏。苗凤花当时正演杜鹃山中的柯湘,红透了全县。习平均想,方部长抓上层建筑,找演员讨论问题是正常的,于是就屡屡执行部长指令。不料后来他又一次去剧团,听别人喊苗凤,觉得奇怪,便问为什么要少叫一个字,人家笑着说,她那个尾巴送人啦。他问送给谁了,人家说是花方。他便猜出了那人是谁。明白了这一点,想到自己原来做了个拉皮条的,不禁十分惭愧。然而就在这时,他突然被调到县委宣传部干了文化干事。 为了感谢方部长的重用,他只好违心地再把皮条拉下去,让社会上吟诵百家姓第十四句苗凤花方的声音越来越响。直到几年后样板戏停演剧团解散,苗凤花分到一中当了音乐教师,习平均的那份业余工作才干到了头。现在看来,这个苗凤花还是不甘寂寞,你看她年近花甲,穿一身鲜红的运动衣,跳起舞来竟然还有那么几分什么,对了,几分性感。 习平均咧咧嘴,摇摇头,接着向山顶走去。迈上一级台阶,看到一棵老松树下坐了一个秃顶老者,正背对着他看书。习平均觉得这人身影很熟,仔细一看,竟是方部长。他听说过,这方部长退休之后仍然保持当部长时的习惯,每天坚持读书,现在看来他早晨跑到山上也是干这件事情。于是心里那股敬畏之情又油然而生,便走到老领导的身边去打招呼:方部长,你在这儿还搞研究呢? 方部长抬头看见了他,严肃地说道:研究嘛,不搞是不行的,现在形势变化得很快呀,不读书不研究,是会迷失方向的!小习,你是不是也退下来啦?哦,果然是。退下来就退下来,小习你要注意正确对待这件事情,自觉服从组织安排。退下来也并不是没有用处了,还要继续看书学习,发挥余热嘛!是不是?习平均一边听一边唯唯诺诺地点头。但听了一会儿忽然想:我这是干嘛呀?退了就退了,我有什么义务再恭恭敬敬听你的训导?于是就插方部长的话空儿点头道:方部长,我不打扰您啦,我到那边儿转转去!说着就急急离开了这儿。 再往上走便是山顶,山顶上惟一的建筑是沐云亭。此亭四柱六角,飞檐高耸,相传在大清道光年间建起,每逢阴天,有流云穿亭而过,因此得名。这会儿亭子里正有三个人坐在那里说话,瞧见习平均上来,当中一个长着一张白脸的小老头立即跳起来叫道:老习,欢迎欢迎!接着上来与他握手。这人习平均是认识的,叫支兴高,当年他在兴旺公社干宣传委员时,支兴高在那里干党委书记,后来支兴高干了多年县政府办公室主任,五年前办了离休手续。再看另外两人也是认识的,一个是原商业局局长谷雨,一个是原粮食局副局长路忠友。习平均与他们打过招呼,也坐在亭栏上歇息。 支兴高说:老习,我记着你的年龄好像还不到点儿,怎么也来啦?待弄明白他是提前四年办了手续并且还是主动的,三个人立即瞪大了眼睛表示吃惊。谷雨说:你怎会这么傻呢?你看人家都一个劲儿地往小里改年龄,恨不能再把自己改到娘肚子里。你看统战部长老向,跟我同年同月生,谁知道他妈的怎会把组织部的档案改小了五岁,至今还在位子上人五人六的!他一边说,路忠友在一边用骂声作响应。支兴高向这二位摆摆手:你们别再发牢骚了,牢骚太盛防肠断!习局长早退下来是组织批准的,你们不要乱加评论! 说着,支兴高对那两人说:你们先回避一下好不好?我想单独和老习谈谈。谷雨和路忠友立即说一声中,起身走了,只留下他们二人在沐云亭里。 单独谈谈?这种常常以组织的名义采用的做法,真的让习平均如坠五里雾中在沐云了。他问:支主任,你跟我谈什么事? 支兴高说:咱们这里是有组织的,这个组织叫做-青屏山友协会-,是在民政局注了册的,宗旨是把在青屏山晨练的老同志组织起来,经常举办一些有意义的活动。你愿不愿意加入? 习平均问:协会里都有谁? 支兴高伸出手向整座青屏山一划拉:多着呢!在这山上锻炼的绝大多数都是!不光人多,协会的领导班子也是非常强大的!会长是冯老县长,副会长有县委的丰书记、方部长,人大的刘主任、夏主任,政协的武主席。我呢,我是秘书长。 习平均心里暗暗叫苦。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刚刚脱离原来的组织,还有一个组织在这里等着自己。听一听协会领导的名字就够吓人的,因为这些人在没退下来之前都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尤其是他的老上级方部长,以前管着他,现在还要再管着他,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想到这里,他便把头摇了一摇:对不起,我不入。 支兴高脸上是一副惊讶的神情:你不入?这真是不可思议。要知道,我们这个组织并不像县里另外一些协会那样纯属乌合之众,是保持着高层次性、纯洁性、先进性的。其会员,原则上是担任过正股级以上职务的,达不到这个层次的也适当吸收一些,但要从严掌握。你看看,你还不愿入呢! 看见支兴高动了气,习平均的想法虽然没有改变,但口气婉转了些,说道:你让我考虑考虑好吧? 支兴高态度也变得平和了一些:那好,你就考虑考虑吧,反正协会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着!──好了,咱们先谈到这里,我还有下一个通知。 说着,他弯腰从脚边的黑提包里摸出一个电喇叭,打开电门,向着整座山高喊起来:各位山友请注意!各位山友请注意!经青屏山友协会常务理事会决定,明天早晨七点钟在聚仙台召开全体山友大会,有重要事项宣布,请大家按时到会!另外,请各位常务理事提前半小时到沐云亭,有事磋商!特此通知! 这通知,习平均听起来觉得十分剌耳。退了休,到山上逛逛,图的就是一个自在。像这样还要入组织,还要开会,跟原来在单位时有什么两样? 不入!坚决不入!习平均一边往山下走,一边在心里重复着这么两句话。 第二天早晨,习平均又去了青屏山。他有意避开山友协会的活动,因此在快到聚仙台的时候离开主路,穿过树木的空隙去了另一道山脊,在一块大石头上闲坐着。 这时开会时间未到,人们都还在四处各练各的。但抬头看看山顶,沐云亭里的常务理事会已经在开了。今天是个阴天,此时云压山巅,那亭子在云中时隐时现,坐成一圈儿的十来个领导者也时隐时现,好像仙界人物。 这时,山顶上突然响起了支兴高那经过电喇叭扩大了若干倍的声音:各位山友,开会时间快到了,请立即到聚仙台集合,请立即到聚仙台集合! 于是,人们便从四面八方向聚仙台走去,那儿很快坐成了一大片。再看看别处,像自己这样没有向那个集体靠拢的人,总共才有七八个。 习平均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孤独与胆怯的感觉。因为,他长大成人参加工作之后,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游离于大群人之外的情形。 不过这个感觉刚刚出现,他就给自己打起气来:这是孤独吗?这叫自由!你胆怯个啥?他们能把你怎么样? 于是,他便以超然的态度稳稳地坐在那里,观察着那边的动静。 奇怪,聚仙台的普通会员集合好了,山顶上的常务理事会还迟迟没有结束。不少人抬起脸向沐云亭仰望着,表现出殷切的期待。 习平均向着那儿冷笑起来。 经过近半个小时的等待,常务理事们终于从山顶施施而下。到了聚仙台那儿,支兴高宣布由方部长传达协会常务理事会的决议,接着将电喇叭递给了方部长。方部长颇具威仪地向大家讲:为了活跃山友协会的文化生活,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做贡献,协会常务理事会决定,并征得会长冯老的同意 他说到这里,支兴高把手里的一个黑东西一扬,大声说:刚才已经用手机和冯县长联系了,他完全同意常务理事会的决定! 方部长对支兴高的插话好像有点不悦,扭头瞅了他一眼,停顿了一下,才又接着讲了下去。他告诉大家,协会决定举办一次别开生面的活动:京剧演唱会。时间在一周以后,请有这方面特长的同志踊跃参加。演唱会的具体组织工作由苗凤花同志负责,请大家积极配合。他讲完,支兴高又让苗凤花讲,苗凤花便带着几分做戏的味道站起来,用她那依旧很亮的嗓子讲了一些具体的事宜。 习平均向那边撇一撇嘴:还是苗凤花方呀? 不管怎样,苗凤花方在这次活动中还是配合得不错。当演唱会在一个晴朗的早晨正式举行,苗凤花以及十来个京剧票友的演唱确实让这青屏山热闹了起来。冯老县长虽然身为山友协会会长,但一般不上山,这天早晨却破例让县政府派小车送到了这里。他坐在领导席中间,不住地带头鼓掌。当压轴戏开始,苗凤花唱起杜鹃山的核心唱段乱云飞时,他随着板眼点头拍腿,陶然之态显露无遗。 习平均是在五十米之外,借一棵合欢树的遮掩看完这场演唱会的。实际上,他也是个京剧爱好者,这次活动对他很有吸引力。电影公司的大老孙在聚仙台上唱那段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其水平远在他之下,让他很不服气。他心想,我就是没参加罢了,我要是唱这一段,你就免开尊口噤若寒蝉好啦。 可是,习平均又想,我没加入山友协会,我就没资格参加演唱。看看那边的热闹,瞧瞧身边的冷清,再想想自己还像做贼一样偷看了这场演唱会,心里便对自己说:你这是干嘛呀?何必把自己搞得这么孤立? 但是,这念头刚一冒出,他便又责问自己:怎么?要动摇是吧?要投降是吧?你呀,你也太不坚定啦! 想到这里,他便站起身来,想在演唱会结束之前下山。 他刚刚踏上主路,没想到支兴高正站在那里等他。支兴高一边笑一边指点着他说:老习,我早就发现你了,协会的眼睛是雪亮的!怎么样?我们这个演唱会还不错吧? 习平均只好点头道:不错,不错。 支兴高说:我也知道你唱得不错。你这样游离于组织之外,不是白白埋没了才能么?可惜可惜! 这几句话说得习平均心烦意乱。他惟恐支兴高再说出入会的事,便慌乱地道:你忙你忙,我先走啦! 后来的几天里,习平均虽然还没改变打算,但是心态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早上再往山上走时,心里虚虚的,惟恐遇到熟人。有人向他看一眼,他似乎发现人家的眼光里有着别样的意味。他想,这种意味表达了什么意思呢?对了,是把他看成异已分子──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些人大概会这么想。 猜到这里,习平均心中烦乱不堪。而这样一来,习平均竟也无法实践他信步而游的晨练方针了。因为要走上山的正路吧,那么就会不可避免地碰见熟人;离开正路去别处走吧,别的地方崎岖陡峭,其实是没有路的。所以一连几个早晨,习平均只好悄悄地到山坡上找个地方坐着。 一个人呆在那里形影相吊,他觉得越来越不是滋味,心想,人呵,难道真是群体动物,不凑伙就是不行? 不过,在这山上,没有加入山友协会的也有人在。你看,那个每天在一棵大柞树下练剑的短腿老汉便是一个。他怎么就能耐得住孤寂?走,找他谈谈去。 习平均就踩着一片乱石,趔趔趄趄地去了那边。 见陌生人来到近前,短腿老汉收住剑向他报以微笑。待互相通报过姓名,才知那人是电机厂的退休副厂长,姓赵名杰。习平均问他为何不参加山友协会,这位昔日的赵副厂长马上现出一脸的沮丧:咳,咱早就想入,可是人家不批呀!习平均问为什么,赵杰说:还不是因为我不够正股级?咳,我在部队十八年,到地方又干了十八年,没想到现在被排除在组织之外了!你看,我这是咋混的呢!说着,他嗖地拔剑出鞘,高竖着举起,眼瞅剑梢所指的天空,英雄落魄般长叹了一声。 看见他这副模样,习平均心情更加烦乱,与这位赵副厂长连一声招呼也没打,就从他身后悄悄地溜走了。 第二天早晨,习平均便没再上山。他想,既然上山搞得自己心情不好,那就在家里呆着吧,专心致志地练书法。 不料,当他在书房里准备好纸墨,那颗心老是静不下来。他在想这么一个问题:我这样改变计划不再上山算咋回事呢?是胜了还是败了? 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结果,决定开始写字。写什么好呢?对了,就写鲁迅的两句诗: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写了挂在墙上,端详半天觉得不好,便撕了重写。一连写了七八遍,似乎有点意思了,才将其留在墙上。 第二天还是没去,心稍稍安定,字也有些长进。下午正写着,院门一响,原来是支兴高来了。习平均不情愿地走出去迎接,这位协会秘书长端详着他的脸道:老习,这两天怎么没上山呀?我们放心不下,今天我做个代表来看看你,你是不是病啦?听他这么说,习平均心里又生出反感来,便没好气地回答:没病,我这身体棒着呢! 到了屋里,支兴高看见了墙上挂的与地上摆的,嘴巴张圆了瞅着他说:噢,原来你在家练书法呀?接着,他便背着手观看起来,边看边点头道,嗯,写得不错。写得不错。 听他这么夸奖,明知其中大有水分,习平均心里还是高兴的,拈笔笑道:瞎写,瞎写,见不得人的。支兴高摇摇头认真地说:怎么见不得人?我倒是希望你的书法作品马上问世,让大家都欣赏呢! 接着他告诉习平均,山友协会计划在下个月搞个会员书画展,希望他的作品能为展览增光添彩。 习平均听完这话沉吟起来。平心而论,他是很想让自己的作品参加展览的。要知道,自己写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在广庭大众之下亮亮相呢。在文化局的这些年,局里经常举办书画展览,他要参展是很容易的。可是由于郁和海不会书法,为了避免招致他的嫉恨,习平均从来没把自己的作品拿出来过。习平均现在想,如今我已经离开了他,也就没有必要韬光养晦啦! 不过,现在要参加支光高说的这个展览,分明有个前提条件,那就是加入山友协会。这又是我不乐意的。唉,到底怎么办才好呢? 支兴高显然觉察到了他的思想活动,抬手将他肩膀一拍:老习你怎么这么拗!让你入会你就是不入,山友协会难道是国民党? 习平均急忙摆手:支主任你不要上纲上线,我不入会,主要是想图个自由自在。 支兴高十分不解地看着他说:自由自在?离开了组织还能自由自在?真是奇谈怪论!要知道,人不是生活在真空里的。马克思说过,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你想,如果你彻底脱离了社会关系,那还成其为人吗? 听他搬出马克思的话来,习平均心里咯噔了一下,心中旋即生出一种犯罪感。他点点头道:那么,我就入吧。 支兴高拍了他的肩膀一掌,哈哈笑着说:我就知道你老习是个老同志,不会执迷不悟的!好好好,我这里有表,你快填上。说着就从手边的黑提包里取出一张表递给习平均。习平均一看,这张青屏山友协会会员登记表和他几十年来填的无数张表的项目基本一样,便找出笔一一填来。填完,支兴高拿过去审查了一番,指着受过何种奖励和处分一栏说:老习,这个地方你大概没填全──你在宣传部的时候,不是有篇文章得过省报的奖吗? 习平均说:填那个干啥呀?无所谓。 支兴高说:怎么无所谓?这证明你不是普通同志,笔杆子很厉害! 这话说得习平均心里发热,便又拿过表来填上。 第二天早晨,他坦坦然然地上山,坦坦然然与熟人打招呼,坦坦然然地信步而游。回想一下前几天的别扭,他觉得还是这样好。于是,他再看到被协会拒之门外的赵杰等人时,不禁有了优越感、居高临下感。 为了能够在书画展上拿出像样的作品,习平均每天早晨从青屏山回家后,草草地吃一点饭,便开始了紧张的书法练习。半个月下去,宣纸用掉了好几刀,毛笔磨烂了好几支。拿出最初写的与后来写的比比,他自觉进步不小,心里便期盼着书画展的早日举办。 这天早晨,全体山友又被召集到聚仙台上开会。像往常一样,常务理事们也先到山顶上开会。习平均到大伙中间坐下,等了一会儿还没等到常务理事们散会。他想,他们这种安排也真是不妥,常务理事们有事商量,就不能在头一天早晨开会议定? 想到这里,他便抬头向山顶沐云亭望去。这一望,便发现了这样安排的妙处:原来,有大群人聚集在这里仰望期待,那里的一小群更显出其尊贵与高远。如果再遇上有云可沐的天气,那他们就更显得神秘甚至神圣了。 明白了这一点,习平均感到眼前的一切是多么滑稽,自己坐在这儿是多么可笑。 这时,山顶上的会已经结束,常务理事们施施而下。由于他们是下山,下边的人看上去,那一个个肚子格外肥硕。 山友大会照例由支兴高主持,但这一回做主题讲话的是原来干人大副主任的夏常铭,他讲的是举办青屏山友书画展的事。这位老先生写毛笔字在本县老干部中是拔尖儿的,因此他布置这件事情当之无愧。夏主任把举办书画展的意义讲得十分透彻了,便让具体负责这事的常务理事江立春讲讲。江立春原来是组织部的副部长,字写得很臭可是在本县每次大型书画展上都能见到,让习平均每次见了都在心里骂。今天竟是他负责书画展,习平均心中那股参展热情便立即降了温。只听江立春讲了作品要求、交稿时间,又说展览地点准备放在县文化馆。说到这里,他冲习平均叫道:习局长,刚才常务理事会研究决定,关于展览地点的问题,由你来安排,好不好? 习平均一听愣住了。说实话,就凭自己干过多年文化局副局长这一条,要办这事并不难,和文化馆长说一声就行了。但问题是,这么一来,他就又要和郁和海发生联系。因为在文化馆办这么一个展览,馆长不会不跟郁和海汇报,而到展览那天,郁和海肯定也会参加的。习平均心想,不,这事我不能干! 他想开口向江立春辞掉这事,然而那位头发花白的老部长像当年在位子上调动干部一样,说话从来都是单向的,他讲过了你就要服从,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现在,他已经俨然像个真正的书法家那样,又讲起创作问题了。 等山友大会散了,习平均走在人群的最后面,与众人慢慢拉开了距离。来到羞仙崖附近,他一个人离开主路,去了那个石壁的跟前。 吕洞宾的影子还在那里。这位大仙正一边往石壁里钻,一边回头瞅着,羞态毕现。习平均定定地站在那儿,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摇头一笑,转身走下山去。 这以后,习平均再没上过青屏山,在家时也再没练习书法。他消磨时间的方式是,种了半院子菜,养了半院子花,一天到晚伺弄它们。 山友协会当然要为他负责,先是支兴高多次来过,后来江立春亲自登门。他们都是反复劝说习平均不要轻率地退出协会组织。然而习平均先是笑而不答,后来被问急了便反问道:我不参加你们的组织,是不是犯法?支光高和江立春说:法倒是没犯。习平均说:没犯法就行。说罢再不理他们。协会的两位头头见状只好走了,之后再没来过。 转眼到了秋天。重阳节的晚上,习平均一边喝酒一边看电视。他从本县新闻中看到,青屏山友协会当天在山上隆重举办了一场诗会,聚仙台上白花飘飘诗声朗朗。习平均这时叹一口气,端着酒杯拎着酒瓶走出了屋子。到院子里花丛中坐下,一杯一杯,自斟自饮,直至酩酊大醉。 赵德发,1955年生,山东省莒南县人。曾当过教师、机关干部,现任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兼日照市文联主席、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缱绻与决绝、天理暨人欲和青烟或白雾等;曾获第三届人民文学奖,第四、五、七届山东省精品工程奖,首届齐鲁文学奖等。 官道一 官道 邓宏顺 郝局长坐在那里双手发抖,看着于龙会大摇大摆地走了,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又关上门想着于龙会刚才说的这些话,突然就气得发笑了:于龙会这狗日的聪明着呢!看来,是不能把于龙会惹得太恶了。于龙会真要把他本子上记的那些东西向下或向上捅出去,责任就真会全都落到我郝来运一个人头上;不捅出去,这么含糊过关,于人于己都会有好处。 一 今天是郝来运52岁生日。特殊的日子总能让人有特别的想法。自己在副局长的位子上干了这么多年,也该往上走走了。刚刚在岳父家喝了几杯酒的郝来运,仗着几分酒劲儿,决定再去找找毛副书记。 毛副书记住在常委楼。郝来运和妻子子娟走到楼下,便仔细地看毛副书记房间里的灯是否还亮着。 子娟说:你可看准啊,敲错了门,领导们都认得你,到时候东西退都退不回来,咱们这一千几百块钱就又肉包子打狗了! 郝来运又踮着脚认真地看了一会儿说:哪会呢?又不是第一次来。 子娟说:没看错就走啊! 郝来运说:慢点儿,先在远处站站,看有没有人下来。要瞧准了才能进去,要是他家里人多,说不上话,那就白来了。这一次我得下点儿真功夫! 真功夫?你有什么真功夫?你哪次的功夫下得不深?子娟不解地白了他一眼。 郝来运看到毛副书记的房间里有人影走动,他断定是有人在家里说事,就叫子娟把那些高档烟酒放下来,先侦察一下再说。 郝来运没有错,毛副书记家里今晚的确有人来说事。郝来运和子娟在下面等了很久。 子娟说:这是什么事啊?提着东西送人家还要像小偷一样。 郝来运说:你都往哪儿想了?这是走黑路办亮事。你要这么想! 等到郝来运自己也蹲得两脚发麻时,才忍不住骂了一句:狗日的,哪有这么多话说啊! 刚骂过这一句,郝来运就看见毛副书记送人出来了。 郝来运这才看清是扯皮局的谷书记。现在的编制里本没有一个叫扯皮局的,但这个局一直在扯皮,每换一届班子过几个月就会扯皮,眼下扯得比什么时候都凶,简直不共戴天了。因此,市直机关的人习惯上都把这个局叫扯皮局。 听到毛副书记的关门声,两人赶紧过去敲门,毛副书记将他们迎了进去。郝来运忙和毛副书记握手,子娟就径直往内房去放东西。 毛副书记说:来运啊,这么晚了,你们又要干什么?每次来都提这么些东西,花了不少钱吧! 郝来运说:小意思,只是一点儿心意,毛书记您关心我这么多年,不成敬意。 郝来运扶住毛副书记坐下之后,自己才挨着毛副书记坐下。他望了望壁镜,发现自己的腰还挺得不是很直,就马上往腰上使劲儿,他要让毛副书记看出他还年轻。对于一个处级干部来说,52岁是个非常可怕的年龄,如果你在领导眼里已经日落黄昏,那么你就等着退下来了;如果你在领导眼里还如日中天,那么,你就有可能冲上最后一座高峰。郝来运深知在领导眼里的印象很重要,腰杆子不坐直肯定就会有问题。 郝来运今天喝了点儿酒,胆子比平时大了一些,说得融洽时,就开门见山了:毛书记,我本来不想给您添麻烦,但是,我在副职这个岗位上呆得太久了,别人就会说我没能力。毛书记,不是我在您面前吹牛,随便搞一个什么局我还是拿得下来的。不说别的,我爸是老干部,我耳濡目染也不比别人差吧! 毛副书记说:那是那是。你爸是我的老领导啦!想当初,我参加工作时,很多东西都是从他身上学到的。 郝来运说:毛书记,我是组织上的人,请组织相信我,我还能为革命担更重的担子。 毛副书记见郝来运说得这么恳切,便说:现在好一点儿的局一把手都很年轻,学历也高,不是本科生就是研究生,不好动。太差的局你又没有必要去。 郝来运已经闻出毛副书记的话里有点儿甜味了,就说:毛书记,您放心,只要是去当一个局的一把手,随便什么局我都愿意。我也保证干好! 毛副书记说:太差的局,工作量大,人事关系太难处理。以前,你协助一把手做工作还是很不错的,但要你当一把手,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你爸是我的老领导,我们俩也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我是了解你的,所以我就直来直去了。 郝来运一想,毛副书记这话可是给自己下定论啦!是在否定他的能力啦!他心里一痛,觉得不拿出点儿真功夫来今天又算是白来了。于是,他马上站起来,拂了几下自己的衣服,毛副书记还没搞明白他要干什么,他就扑通一声跪在毛副书记面前了。郝来运为了表示真诚,故意跪得很重,尽管地上有大红地毯,整个客厅里还是很重地响了一声。 毛副书记赶快拉郝来运起来,可他就是不肯。他哭着说:毛书记,您今天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毛夫人和子娟听到客厅里的响声不正常,也从内房里跑了出来,一看是郝来运跪在地上,都不觉吃了一惊。 子娟以为是郝来运什么地方做过火了,惹毛副书记生气了,就打圆场说:来运,你干什么呢?你干什么呢?毛书记,来运今天多喝了两杯酒,有做得不当的地方请您多原谅。 毛副书记说:子娟你往哪里说了,来运我还不了解吗?他没有喝多,他心里有个远大目标一直还没有实现啊!来运你起来,你既然这么恳切,我问你几句话。 郝来运听毛副书记这样一说,觉得又有了希望,就马上站起来,又挨着毛副书记坐下了。 毛副书记说:要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局,又没有什么权力,你愿不愿意去? 郝来运毫不犹豫地说:愿意愿意!党叫我干啥我就干啥! 毛副书记说:我们这是说句私话,你用不着像在会议上那么跟我表决心。毛副书记想起扯皮局的位子来,说:要是像-扯皮局-这样的局叫你去当一把手,你愿不愿意去? 郝来运想起刚才毛副书记送谷书记走时的情景,不禁心里一喜,忙说:愿意。 毛副书记说:你知道-扯皮局-是哪个局吗? 郝来运说:知道,市直机关谁不知道啊! 毛副书记说:知道就好。这个局现在书记和局长斗得你死我活,工作无法开展了,班子肯定要调整。如果你真愿意去,我就先跟组织部说说,让他们把方案做上,在常委会上提出来。 郝来运说:只要组织上信任我,我一定听组织的话,叫我干啥就干啥。 毛副书记说:-扯皮局-的情况确实复杂啦!现在下面的人是局长一派,书记一派。拿-扯皮局-的人的话来说,就是各人有各人的一大把根须。你要是去了,夹在中间也难做人啦! 郝来运说:有问题我一定勤请示勤汇报,按领导的指示办。他腰杆挺得直直的,像个听话的小学生。 毛副书记望了望墙上的钟,笑着说:都快十二点了,不早了,你们回去吧。 从毛副书记那儿回来,郝来运的情绪一下子好了许多,说话办事就对子娟发号施令起来。 子娟说:看你那样子,好像任命通知书就攥在你手里了。 郝来运说:差不多!你也看见了,我们找毛书记多少次了,他有哪一次像今天这么跟我说话?他是个吐唾沫都要上铆钉的人,他说到哪儿就能做到哪儿。这一次肯定有希望! 子娟说:你一个大男子汉,无论如何也不该在别人面前下跪嘛!男儿膝下有黄金啦! 郝来运得意地笑了笑,反驳道:你个女人知道什么?不跪哪来黄金?这一跪膝下才有黄金!毛书记可不是一般的领导,他办事特别稳重,不给他下跪,还有什么办法才能让他动情?我今天要不给他下跪,他能跟我们说这些话?这些话是跟什么人说的,是跟自己家里人才能说的啦!这就是我今天跟你说的-真功夫-,明白了吧? 子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事情果然不出郝来运所料。没过几天,组织部来电话找他去谈话,说了不少有关组织上对他信任的话,接着又派人到他现在的工作单位进行考察。一时间,郝来运要到扯皮局当局长的消息传开了。 一天上午,毛副书记给郝来运打电话说:来运啊,现在提拔干部都要在报纸上公示,充分听取群众意见。要是你在报纸上公示出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 郝来运心里一喜,毛副书记问这话就说明事情已成功了一大半。他说:请领导放心,我在局里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作过什么主,什么问题也没有。我的记录本上都记得清清楚楚。 几天后,报纸上果然就公示了他要到扯皮局当局长。当然,同时公示的还有其他一批人。 后来的常委会上,组织部把郝来运到扯皮局当局长的方案提了出来,以为毛副书记会抢先说话,因为这个方案是他要他们提出的。可毛副书记一直没急着说话,他要听听大家对这事儿有什么反应。 果然,有常委反对说:郝来运只能当副职,不是个做正职的料。 到这时,毛副书记才出来说话。他说:-扯皮局-这个地方很特殊,过去那些能力强的人当领导都要扯皮,现在派郝来运这样的人去,我看可以!第一,他人品不坏;第二,他听领导的话。有这两条,再加上让他书记局长一肩挑,我看就不会比前几任差。 大家一听毛副书记这话说得没有余地,也都明白组织部提的这个方案实际上是毛副书记定的,也就不再提反对意见。他们都在想,毛副书记是管人事的副书记,要是在这个问题上太认真,下次自己有个什么人选方案他就会找理由反对。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毛副书记如此卖力地推荐郝来运,临到最后却被他倒打了一耙。 官道二 二 报纸上的公示时间是半个月,在这半个月里,郝来运既高兴又谨慎。他一方面西装革履,穿戴一新,显得年轻起来;另一方面说话做事非常小心,尤其是见了谁都笑,即使过去与自己有点儿矛盾的人,他也想通过微笑来弥补。 郝来运到扯皮局上任那天是非常有面子的。毛副书记亲自送他,组织部长也只好陪同,分管战线的领导也按规矩派了领导前往。这样,场面就铺得很大,扯皮局的会议室本来就小,一下子就坐得满满当当的。 按规矩,这天原任的书记、局长也要到场进行革命工作的移交,但这一次特殊,不让他们来了。他们当然不是和郝局长有矛盾,而是谷书记和米局长不能坐在一起,怕他们一对面把这个好序幕给搅了。 主持这个会议的是主管扯皮局的领导。组织部宣读了任命,郝来运是书记局长一肩挑。大家一听就明白是针对上任两个一把手经常斗法而定的。最后是毛副书记讲话。他主要说了三个意思:一是上任班子做了大量工作,取得了显著成绩;二是说郝来运是组织上信得过的同志,相信他会把工作做得更好,摘掉扯皮局的扯皮帽子;三是希望大家都要支持郝来运的工作,要团结一致朝前看毛副书记当然是把第三点讲得最长,最有强调意味。这样,大家自然就明白这个郝局长是有靠山的。 郝局长今天显得比往日年轻了许多,那些不听话的白发也都被他强行染黑了,看上去只有四十几岁的样子。他的衬衣领带和外衣各有讲究,颜色搭配得既有对比又比较协调。领导们讲话时,他一直在忙着作记录,认真得像个临考的中学生。 这样的到任仪式,自然是郝局长最后作表态讲话。郝局长拿着记录本说:我今天说三句话六个字:一是感谢,二是努力,三是汇报。感谢,就是感谢组织和在座的各位领导的信任;努力,就是自己今后要努力把工作干好;汇报,就是多向领导汇报,多听领导的指示 郝局长讲完话,毛副书记怕冷场就带头鼓掌,在座的各位也就积极鼓掌。掌声结束后,毛副书记和各位领导就在热闹和圆满中站起来要走了。郝局长握着毛副书记的手不放,一直送他到车上。毛副书记感到了郝来运的手在给他传递一种深情。 毛副书记坐下后,说:来运啊,导演、化妆师都走了,现在就看你的戏了。 郝局长说:毛书记您放心,我会拼命地工作。 毛副书记说:那也不行,还是要注意身体啊! 郝局长说:有事我一定向领导汇报。 车走远了,郝局长回头进办公楼时,办公室主任已经手拿钥匙站在门口等候他了。 郝局长严肃了一下脸孔说:你就是东再山主任吗? 东主任说:是啊是啊!郝局长,这是你的办公室钥匙。说着就把钥匙递给郝局长。 郝局长没有接,只是看了一眼,说:东再山同志,你能帮我开开办公室的门吗? 东主任明白郝局长是在杀他的威风。其实,东主任也是在试探郝局长的深浅。他见这个新局长不是太好对付,就马上说:对不起,郝局长,你既然这么平易近人,我就给你带路了。 走到郝局长办公室门口,东主任开了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说:请郝局长过去看看,还需要些什么,我们马上就去买。 郝局长正了正领带,走进办公室,在自己的老板桌前坐下来,感到真是舒服。原来在那个局当副职多年,只有一张旧办公桌,房间里面的光线还暗得很,在白天看报纸也要开灯。他闭上眼享受了一会儿,然后睁开眼看了看对面空空的大书柜,说:还要给我再添四样东西。 东主任想,连垃圾桶和便纸都准备好了,还差哪四样东西呢? 郝局长让东主任想了一会儿,直到东主任说实在想不出来,郝局长才笑了笑,伸出四个指头说:一套马恩列斯毛全集,两面放在桌上的小国旗和党旗,一套文房四宝,一个报架。 东主任想,这郝局长还很爱学习啊,就说:郝局长,我马上就买来。 不一会儿,东主任把东西都买来了,在郝局长的办公室里各就各位地放好。郝局长看了还满意,就请东主任坐下,说是要他谈谈单位的情况。东主任谈过后,郝局长又要他谈目前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东主任就说是团结问题。 郝局长说:这好办,我们要加强学习,把思想统一起来,这不就团结了? 东主任说:是,就是思想不能统一才不团结。 郝局长说:你现在就在黑板上写个通知,明天全体同志在会议室里学习。 第二天,郝局长来得很早,提前到了会议室,在会台上坐了,然后不停地看手表。出乎他意料的是,扯皮局的同志们都到得很早,八点半钟一点名,几十个人没有一个缺席的。郝局长感到自己的威信真是很高啊!于是,他开始宣布今天学习的内容。 大家一听都是念报纸和著作,就开始往座位的后背靠了。他刚念了几篇,有的人就坚持不住来了哈欠,有的人为了不打瞌睡,就自己找了书或杂志来看。郝局长一看这阵势,觉得不行了,得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了。 他停了下来,不念了。大家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等了好一会儿见他不念书报也不说话,就知道肯定是生气了,气氛一下子就紧张起来。郝局长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当大家重新抖擞起精神时,郝局长才强调了一下会场纪律,又继续往下念。 这天上午和下午全都是郝局长在念书报,而大家很想听的是郝局长来了后到底要干哪些事,但是没有。直到下午快下班时,郝局长才开始讲单位的事。他要大家认识改革开放的重要性,最后安排工作时,就是叫每人每月写一篇学习心得,年底要进行认真检查。然后,他就征求三位副局长的意见。赤副局长说,没有什么了。黄副局长说,郝局长说得很全面。蓝副局长说,再说就多余了。郝局长见副局长们都没有说什么,就散会了。 其实,三位副局长并不是没有话说,而是汲取了在上几届班子里做人的教训,那就是什么话都不说最好。 郝局长主持工作的第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第二天,郝局长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毛副书记打来的,说是有人反映西主编的工资有问题,要他查明情况,按政策办事。郝局长马上在他的专用记录本上记了,说是某年某月某日毛副书记在电话里说,西主编的工资有问题,要他核实后按政策办。 扯皮局里有一份内部杂志,叫海阔天空,是一个叫西海牛的人在当主编。几年来,西海牛将那杂志办得不错,不仅影响大,一年还能赚不少钱。局里很多人都想吃到一块杂志肉,可西海牛不干,每年只愿意按合同交给局里几万块钱,其余的钱他都用于发展事业和改善编辑部人员的福利待遇,现在弄得局里的人没有编辑部的人待遇好了。于是,局里有些人开始眼红了。 针对这种情况,西海牛每次和人争起来就说:谁眼红编辑部人员的待遇好,谁就和我换位子! 编辑部是没有固定财政拨款的事业单位,谁愿去! 西海牛说:这是个硬道理!不愿去你就别多嘴! 局里人拿西海牛没办法,就想主意从他身上找麻烦。谷书记先是查过他的经济账,可查出来的结果是,西海牛不仅没有经济问题,老账上还有一百多元应付给西海牛的编辑费没有付。账目一公布,谷书记软了好些日子。 但米局长却来劲儿了。他在西海牛后面火上浇油说,既然是别人要查你的账,查出来该给你的钱,哪怕是一分钱你也要补领。 西海牛一想,局长这说法有道理,不是钱的问题,是争一口气儿!于是他就坚持要领钱。 西海牛这么一硬,谷书记的人又闹到上级领导那儿去了。结果还是西海牛有理,非补发他不可。 当然,这个扯皮的事是上届领导班子遗留下来的,但毛副书记今天这个电话一来,郝局长就知道那两位领导的根须可能又在继续发芽了。 毛副书记的电话立刻在局里传开了。谷书记的根须们马上走动起来,说告响了,告响了,毛副书记来电话要纠正西海牛的工资问题了。于是,有人去问郝局长是不是有这么回事。郝局长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了笑。这点儿深沉,郝局长是非常熟悉的。 不过,郝局长随后就叫司机出车,他要去上级档案室查西海牛的档案。 按档案上记载,西海牛的工资先是按职称套的,后来又按行政级别套,现在又改为按职称套了。 郝局长弄清这个事实后,又看了看自己随身携带的本子,上面记录着毛副书记的电话内容查明情况,按政策办,再找来所有关于调资的文件看,心里便有个谱了。按政策,西海牛的工资只能变改一次,变改两次就是不符合政策。 郝局长先是找西海牛谈话,然后就说要把他的工资改回去。可西海牛抛出的一句话竟然是:要把我工资改回去的人,还没有从娘肚子里钻出来! 郝局长还是第一次接触单位的具体工作,他没有想到西海牛会这样跟他说话。不说礼节,单说这样的用词,简直就是在蔑视他。他感到心里痛了一下,但他忍住了,说:西主编,别这样说话嘛,有道理可以讲嘛! 西海牛说:我改套职称工资是有市领导签了意见的,人家不懂政策?郝局长,我不是对你有意见,你才来,不知道情况。有些人自己不做事,专告别人的阴状,我吃不消! 郝局长一听是市领导签有意见,就不往硬处说了,只是说:我没有看见过有谁签意见。 西海牛说:那好吧,我明天让你看到。说完,他就走了。 郝局长心情不太好了。现在他才开始感到一把手和副职是不一样的。照说,不管西海牛是针对局里有意见的人或是针对他这个局长,都不应该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嘛!听他说话的口气,他和上面领导肯定有点儿硬关系,不然他不会这么带杀气。但是,他究竟是和市里哪位领导有关系呢? 西海牛成了他来扯皮局遇到的第一颗钉子。他心里明白,作为一把手,他得想办法把这颗钉子拔一下,不能让别人也像西海牛那样刺痛他。但是,他不知该怎么拔。如果拔得不好,不仅钉子拔不掉,反而会刺伤了自己。 第二天一上班,郝局长就去找毛副书记汇报,说西海牛在他面前如此说话,真是无礼啊。 毛副书记早就担心扯皮局的人瞧不起他,现在果然如此!此风实不可长,必须消灭在萌芽状态,坚决支持郝局长的工作。现在郝局长的威信已经不光是他一个人的威信,而是市委的威信,何况他毛副书记又是第一个支持郝来运任这个职的于是,他说:来运,你先把情况弄准,处理不下来了我会支持你主持正义的!大胆工作,不要怕! 郝局长忙把毛副书记的原话记在他的专用本子上。 有了毛副书记的这些话,郝局长底气十足了。回到单位,郝局长又找西海牛谈话,把毛副书记的意思也说给西海牛听了,要把他的工资纠正过来。西海牛就说:那你纠嘛!然后不再说别的,掉头就走了。 现在郝局长不怕他走,他有毛副书记的指示。他照样在会上吹风,说西海牛的工资要纠过来。米局长的根须们沉默了,谷书记的根须们就都举着大拇指夸郝局长有魄力,是好局长! 第二天,郝局长接到了市委吴副书记的电话。吴副书记说:来运局长啊,你好啊!跟你说个事,西海牛的工资是我签的字,是符合政策的,没有错。 郝局长来不及考虑,连忙点头说:是啊是啊,吴书记您签的意见哪会错了呢?是局里一些人对西主编有意见啊。 吴副书记说:啊,那没有关系,你多给大家解释一下就行了! 郝局长一下子全身发高烧了,吴副书记的这番话已经是批评他不该把这事弄到上面去了。接完电话,他明白了,西海牛是和吴副书记关系好。他在专用记录本上记下了吴副书记的原话。他知道,这事情不好办了,但是风已经放了出去,不弄出个结果来,在局里那么多干部面前怎么交代?毛副书记那儿怎么交代?西海牛那儿怎么交代?如果还坚持要处理,吴副书记那儿又怎么交代? 过了些日子,谷书记的根须们见郝局长没有什么动静,就开始打听西海牛的事到底怎么办了。郝局长只得在局里吹风说,上面领导已给他打过电话了,大家就不要再乱猜疑了,安心工作吧。 当郝局长吹完风往自己的办公室里走时,谷书记的根须们就跟着他走,他一开门,他们就把那几个长沙发坐满了。看样子,这些根须是坚决不让西海牛的工资比他们高。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大半天,郝局长无法不听,也不好意思把大家赶走,他就坐在那儿想别的问题了。 他想他当时要到扯皮局来的那种热情,那种雄心壮志。他没有想到一把手是个垃圾桶,别人想摔掉的东西都要往里面扔;一把手是个大货车,别人把要带又带不动的东西都往上面搬 那些根须见郝局长已经心不在焉,有人就越说越来劲儿了:郝局长,你可是在会上吹过风的,西海牛的问题就看你怎么处理,弄不好我们要向上面反映情况!到时候我看你怎么到毛书记那儿交差?说别的话,郝局长还有点儿着急,一说到向领导交差,郝局长就笑了,说:这个就用不着你们担心了。他心想:我有绝招呢,我怎么会怕不好交差呢? 官道三 三 西海牛的工资问题一直没有个结果,郝局长也一直不敢在会上公开表个硬态。他原以为自己学学泥水匠和和稀泥,这事情就会过去,没想到局里的人心态马上发生了变化,谷书记的根须们说他不敢办事,米局长的根须们说他没事找事。他刚到任时的那种凝聚力一下子全没有了。他感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马上打电话向毛副书记汇报,请求指示。毛副书记说,这就是进入角色,不进入角色是不会有这种亲身感受的。 上上下下折腾了几个回合,郝局长感到有些累了。以前,他当副职时总感到自己精力很充沛,现在他有些力不从心了,主要是每天晚上睡不好,一闭眼,脑子里面就站着毛副书记、吴副书记;站着很多树和很多根须,树在地面上高高大大地长着,很多奇奇怪怪的根须在地下尽力地伸展着毛副书记说的他不好跟吴副书记说,吴副书记说的话他又不好跟毛副书记说,自己都得一袋子提着,越提越重了!他又把自己那个专用记录本从公文包里拿出来,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想了一会儿。最后,他又笑了,认为自己用不着想得那么痛苦,应该学会解脱,应该举重若轻。 过了几天,毛副书记来电话要他过去一趟,他赶紧去了。毛副书记还是和他谈西海牛的工资问题。他说:你们那里一大帮人联名写信向我反映西海牛的工资问题。我上次跟你说过了,要把情况弄清楚,你到底弄清楚了没有? 郝局长说弄清楚了。某年某月某日西海牛的工资定的是初级职称工资,某年某月某日改为行政科级工资,某年某月某日又改为副高职称工资。 毛副书记说:我还是上次那个意见,先把情况弄清楚,不符合政策该纠的就要纠,不要让这个事由小变大,给你工作上带来麻烦。 郝局长差点儿就说出了吴副书记给他打过电话,可突然一想,不行!万万不能让毛副书记认为自己只听吴副书记的话而不听他的。自己能到扯皮局来当局长,毛副书记是尽了力的,无论出现什么情况,千万不能让毛副书记不好想。于是,他点头说,一定照毛副书记的指示办。 回来后,郝局长就将毛副书记的指示转述给了大家。 没过两天,吴副书记突然又打电话过来了:来运局长啊,最近还好吗? 郝局长一听这口气就知道,吴副书记对他有看法了,连忙说:吴书记,您有什么指示? 吴副书记说:没有什么指示。西海牛工资的事,我记得已经跟你说过一次了吧? 郝局长说:吴书记,您说过了说过了,我都记在本子上呢! 吴副书记说:我要你给大家多做做解释工作,怎么还有人联名写信到我这里来?来运同志,总不会为这么个小事儿再要我打第三次电话吧? 郝局长连连点头:不会,不会。 郝局长放下电话,赶紧松了一下领带,浑身都在发烫啊!他把吴副书记刚才说的话都一一记在那个本子上,然后反复地看,反复地想。吴副书记今天这话说得多重啊!吴副书记肯定是对他郝来运有看法了。事情不能照这样发展下去,他得想想问题的关键到底在哪里。 这晚躺在床上,他也是辗转反侧,思前想后,总觉得心有不甘。现在既然已经骑在了虎上,就应该努力想办法不让自己掉下来。他毕竟也过五十岁了,但是,从副职到正职的岗位上还没呆多久呢。在副职的岗位上这么些年,他一直都认为自己有能力当个正职,现在如愿了,难道还让人家说他没能力当正职吗?当初毛副书记就说他协助正职工作是把好手,可当正职还是让人放心不下。因此,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毛副书记给说中了,不能辜负了毛副书记,今后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他都得振作起来顶过去。目前,摆在他面前的最大困难是,先要解决西海牛的问题。 第二天,郝局长打了个电话,把谷书记的根须——海阔天空的副主编于龙会找来,说是和他聊聊天,实际上是想弄清西海牛的一些细节情况。于龙会曾和米局长唱过花脸,与西海牛是对头。 郝局长和于龙会天涯海角地说了一会儿才切入正题,问:西主编平时都和哪些人在来往? 于龙会说:他朋友多啦!海阔天空现在有钱让他交朋友,一天到晚不是人家请他,就是他请人家。 郝局长说:你也是副主编,这些事都不给你通个气儿? 于龙会不满地说:通气儿有什么用?官不论大小,只要是法人代表!他就是海阔天空的法人代表! 郝局长说:我昨天中午看到他跟一帮子人出去了,是他请人家还是人家请他? 于龙会说:他请人家。 郝局长说:他请人家,也不请局里领导参加? 于龙会一听郝局长是想找西海牛的茬儿,就越说越来劲儿了:他现在权力大得很啦,市里领导那儿他都钻通了,他还有什么必要请局里领导参加呢? 郝局长说:二级机构有这么大的权力也不太好吧? 于龙会说:郝局长,你真是位好局长,你这话说得一针见血啦! 郝局长又问:西海牛和上一届的米局长关系不错吧? 于龙会说:他是米局长的主要根须啦! 话说到这里,郝局长就跟于龙会谈了三点看法:第一,西海牛在他面前说话不恭,说改他工资的人还没有从娘肚子里钻出来;第二,西海牛手里有经济权,因此才目中无人,无法驾驭;第三,西海牛是上届米局长的根须,现在还在继续生长,不采取措施不利于团结。 接下来,郝局长就跟于龙会说:今天只是随便说说话,以后再找时间经常聊聊。 于龙会听郝局长说要跟他经常聊聊,就兴致很高,说:郝局长,你真是位好局长啊!真开明啊! 郝局长觉得已经把问题想清楚了,他往后在扯皮局的工作展不展得开,有没有威信,就看他怎么处理西海牛的问题。但是,要动西海牛,必须要有毛副书记发话,不然,他一个郝来运是顶不住的。郝局长认真地估算了一下,自己的力量还是有的,上面有毛副书记,下面有谷书记的根须,尤其是有于龙会这样工作在西海牛身边的人。这是可靠的线人啊! 郝局长谨慎而又坚决地找到毛副书记,专门汇报了扯皮局的情况,说他现在的工作已经到火焰山了,要毛副书记借给他一把芭蕉扇。于是,他就说了西海牛的一大堆问题和自己对这些问题的处理意见。他的意见是:第一,工资暂时不动他的;第二,把西海牛调到局里来,行政上往上靠一级,搞局长助理;三是海阔天空的社长和法人代表由他郝来运自己兼任,主编由现在的副主编于龙会担任。于龙会也是老副主编了,业务上完全可以担得起来,并且思想觉悟也比较高。只要有这三条,扯皮局就会不再扯皮。 毛副书记说:来运啊,你是我提议到-扯皮局-当局长的,现在到我支持你的时候了!我多次说过,我会支持你的,你大胆工作吧!为了把-扯皮局-的工作搞上去,你认为该换的人就换吧,该提的人就提吧。 郝局长没想到毛副书记这么快就同意自己的意见。他把毛副书记的话原原本本地记上,回到局里关起门来又反复地念着:该换的就换,该提的就提。 接下来,郝局长就组织局里人学习了三天文件和报纸进行思想统一,然后大造声势,说扯皮局要进行改革,要跨越式发展,要创造新的发展契机。郝局长最熟悉的就是有革命行动先要有革命舆论。这算是第一把火吧。 第一把火还真烧出平安来了,扯皮局里平静了好些日子。大家都不知道郝局长到底要来个什么样的改革,什么样的跨越式发展。大家都在静观其变。郝局长就后悔自己动手迟了,要是早就这么动手,局里可能早有一派新气象了。 第二把火就是郝局长和各有关部门联系,把人事工作理顺,然后,再把西海牛任局助及于龙会任主编的呈报意见都按照管理权限送到相应部门。为了加快办事进度,确保事情顺利进行,郝局长又要毛副书记给各有关部门打了招呼。那些日子,郝局长每天车出车进,谁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要放颗什么样的原子弹了。 大约一个月之后,该下的任命文件都下来了。郝局长情绪高涨得有些激动,他叫东主任把会议室收拾好,然后召开全员大会。为了增强威慑力,又请上级领导来宣读任命文件。最后由郝局长好好地描绘了一番扯皮局的大好形势和美好前景。 会议开得很成功,所有的干部都感到扯皮局在洗牌,要重新发牌了。于是,大家都想郝局长能给自己发一张好牌,就开始围着郝局长转,郝局长便成了真正的中心。郝局长感到这种效果出乎意料的好。他没有想到自己能把扯皮局弄成这么一种新局面。 毛副书记也打来电话表扬他了,说:当一把手就是要这么大刀阔斧地工作才好。然后,他又问,西海牛和于龙会的工作怎么样? 郝局长说:不错不错。有什么情况我会马上向您汇报。 放下电话,他觉得下一步最主要的工作就是要和于龙会谈谈,如何才能把海阔天空弄出个新气象来,并且一定要比西海牛负责时搞得好才行! 郝局长用了一上午时间,关起门来和于龙会谈话。于龙会谈了一个比较完整的改革方案,要求把海阔天空改为接轨论坛,理由是西海牛把海阔天空办得红火,现在他走了,要是继续办得很红火,那还不是在延续西海牛的成绩?不如改个名办红火起来,这样就全是新班子的功劳了。郝局长很赞成于龙会这个方案,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彻底刷新工作的局面。 不过,于龙会提出了一个问题:杂志改名要一级一级上报,等批准了才行。但这样可能要等一年时间。 郝局长说:那不行,一年太久了,要只争朝夕!时间不等人啊!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 于龙会说:办法也有,可以一边向上面打报告,一边把原刊名印得模糊些,另在上方加-接轨论坛-四个字,但字号不得比原刊名大,印红色。这样既有改刊的效果又不违背出版法规。现在好多同类刊物都是这个搞法。 郝局长肯定了这个办法,他说:现在你是主编了,你就先操作几期试试看。 郝局长忽然想起有些日子没有见到西海牛了,就打电话问东主任:西海牛这些日子怎么不见露面了?这些天没有安排他什么工作,他都在干些什么? 东主任说:他天天关着门看书啦! 郝局长问:看什么书? 东主任说:他什么书不看啊?什么房中秘技、夫妻性生活技巧等他都看。 郝局长说:难怪思想觉悟这么低啊!哪天得跟他谈谈。 不过,被郝局长认为是觉悟高的于龙会,后来却给他捅了大娄子。 官道四 四 几把火一烧,郝局长可以安心地坐在办公室里了,没有人到上面去告状,也没有人到他这儿来找麻烦。闲下来的他,一时又觉得闷得慌,就想弄点儿东西来享受。于是,他把儿子读大学时用过的随身听带到办公室来听音乐。 一天,他正在自娱自乐时,西海牛敲门进来了,说:郝局长,你找我? 郝局长依依难舍地和歌声告了别,关了随身听,然后慢条斯理地说:我没有啊,没有找你。 他以为,这次一定是西海牛有什么事要求他了。离开编辑部了,你不当法人代表了,一个局长助理,没有经济大权了,你能没有事儿找局长吗? 没料到西海牛转身就走,仍是一身有气节的样子。郝局长只得叫道:海牛同志,坐坐吧。 西海牛说:你不找我,我就不坐了。 郝局长说:我其实也很想找你谈谈,这些天一直很忙。 西海牛很不情愿地折回来,说:是东主任说你找我。 郝局长问:你现在看什么书? 西海牛说:三国演义。 郝局长说:那书太老了。 西海牛说:不老,日读日新。郝局长,其实你现在最需要好好读读这书,尤其是-马谡拒谏失街亭-那一回你要好好读读。 郝局长认定西海牛是在借题藐视他,就说:海牛同志,工作变动一下你有想法是不是?这是组织上重用你。 西海牛说:感谢组织的信任和提拔。我现在感到比在编辑部轻松多了。不过为了事业,如果你信任我,我还可以分管杂志社的工作。 郝局长马上着急起来,摆了摆手说:那不行!那不行!杂志社的一切事情都不用你管了! 西海牛笑了一下,说:那好吧,局长你忙,我走了。 西海牛一走,郝局长马上坐车去找毛副书记汇报。他说西海牛要他读马谡拒谏失街亭,说西海牛还要继续分管杂志社,他想请毛副书记给他出主意该怎么对付。 毛副书记说:来运啊,说实话,西海牛同志我还是比较了解的。论工作能力,他要比你强,你别怪我说得这么直白,我们是两代人的交情了,你不要介意。我之所以同意你的方案,变动西海牛的工作,的确是为了支持你。我想过,如果西海牛还把持着杂志社,当个法人代表,你骑不了他这匹烈马,在局里就形不成真正的中心。那样,局里就会乱套。西海牛的话你没有听懂吧?马谡也是自己请战又没真本事,结果判断失误,造成街亭失守,蜀军一蹶不振,诸葛亮只好冒天大的风险来个空城计才退了仲达。你可千万不要到最后把我弄得难堪啊! 这些话,让郝局长心里有些不好受了,主要是毛副书记说西海牛的工作能力比他强,他有些接受不了。但他绝不会顶撞毛副书记。 郝局长说:请毛书记放心,我一定要把-扯皮局-的事儿搞好!毛书记,您看我上任快一年了,工作还可以吧? 毛副书记的情绪这才稍好了一些,说:总的来说还可以,要再接再厉啊! 郝局长说:请毛书记一定放心,我决不辜负您对我的期望! 郝局长回到办公室,在专用记录本上记下了今天毛副书记说的这些话后,照例又看了一遍,但没有往日看这些记录时那么高兴,因为毛副书记说西海牛比他工作能力强,言语间还流露出对他很不放心。郝局长想,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大不了就是杂志社的事儿吧! 郝局长一个电话把于龙会叫到自己办公室,说:于主编啊,西海牛要我看-马谡拒谏失街亭-,毛书记也嘱咐我,千万不能-失街亭-啊!我想什么是-街亭-,不都是指的杂志吗?你一定要给我争气啊! 于龙会说:你放心,办杂志对我来说是轻车熟路。我要大胆改革,把社会效益与经济效益很好地结合起来,搞个双丰收。从内容到封面我都要以全新面貌出现。我会给你和领导一个惊喜的。 郝局长被于龙会说笑了,连忙点头说:那就好!那就好! 杂志的确是面貌一新了,广告也打得花花绿绿,一派兴旺景象,每篇文章的标题也都很抓人。 于龙会把样刊送到郝局长办公室,说:郝局长,你看看样刊。 郝局长接到手里一看就问:刊名改了? 于龙会说:没有,上面还没有批是不能改的,按照上次给你汇报的意见,我进行了技术处理,把原刊名印得若隐若现了,把新刊名先用主标题的形式印得非常夺目。这样既不违反出版法规又达到了我们的目的。 郝局长翻了翻杂志,很满意地笑着说:于主编啊,我没有用错人,你真能办事!我没有想到你会把杂志办得这么好!这比以前的好看多了。 于龙会说:这都是局长领导有方,措施得力,不然,杂志哪有今天啊!要说有功劳也是你的功劳,我只是按照局长的意思做点儿具体事。 郝局长说:现在就是缺少像你这样能办具体事的人啊! 于龙会说:局长以后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 以前上班如果碰上西海牛,郝局长心里总有那么一些说不出来的怯意,能不和他碰面就尽量不碰面,哪怕绕一下路都可以。现在这点儿怯意没有了,杂志没有西海牛不仅没有垮下去,还比原来的办得好看了。因此,当郝局长走进办公楼看到西海牛走在前面时,就主动叫道:西助,你来得好早啊! 西海牛说:你不也这么早嘛! 郝局长说:这期杂志你看了吗? 西海牛说:看了啊。 郝局长问:你认为办得怎么样? 西海牛说:好!比我办得好! 郝局长说:于主编还是能办事啊! 西海牛说:非常能办事!比我能办事多了! 郝局长听出西海牛说话的口气不对,但不用多想就明白西海牛是不服气嘛!郝局长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杂志一期一期地出,局里的工作也照常进行,只是后来有两件事让郝局长感到蹊跷,先是听人说西海牛要求调走,后是于龙会要求辞去杂志社主编职务。西海牛要求调走,郝局长想得出理由,也能够理解,只是于龙会要求辞职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找于龙会谈过几次,可于龙会只是说,自己最近身体不好,需要轻松一下。西海牛要调走,郝局长采取顺其自然的态度,而于龙会要辞职,郝局长是坚决不同意。 这天,郝局长正把随身听的耳机戴上听音乐时,毛副书记来了电话,问:来运啊,杂志最近的情况如何? 郝局长说:办得好啊!比以前办得好多了。 毛副书记说:噢,那就好! 听毛副书记的口气,好像是有人在说杂志的坏话了。郝局长问:毛书记,您是不是听到了什么说法? 毛副书记说:是啊,有人在说杂志的坏话,我顺便问问!我想,要是真有什么问题,你来运难道会不跟我汇报吗? 郝局长说:那是当然,要是真出了问题我早就向您汇报了。 毛副书记说:不出问题就好! 郝局长说:肯定是有人见现在的杂志比以前办得好了,心里不服气,故意找茬。局里各种根须多着啦! 毛副书记说:如果是这样,那倒是好事! 不久,一件怪事发生了,于龙会几天没来上班,也不知他到哪儿去了。郝局长正在打电话找于龙会的时候,东主任把出版局的一个通知递给了他。通知上说,海阔天空严重违背内刊规定,决定停刊! 郝局长看完通知,脑子里一下子出现了一片空白。天塌下来了?地陷下去了?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他马上把三位副局长找来开会商量对策,三位副局长现在才微笑着露了点儿真相,说:叫于龙会搞杂志,迟早会是这个结果! 郝局长对三位副局长这么说话很有些不满,他愠怒道:你们为什么不早给我提个醒呢? 赤副局长说:要是当时就反对你重用于龙会,你一定会认为我们不跟你保持一致,一定会认为我们不支持你的工作,一定会认为我们是米局长的根须。有些事是需要用泪水来证明的。 黄副局长和蓝副局长也都说:是啊是啊!当一把手就是管人和用钱,当时我们哪敢反对你用人呢? 到这个时候,郝局长才明白,扯皮局的人一个个都比他深沉,比他高明。重用于龙会的确是他郝来运提出来的,他当时只是考虑西海牛不动不行,必须要把西海牛架空。现在怎么说呢?几个人坐在一起也没有商量出一个什么办法来。 最后,郝局长只好打电话到出版局,问:为什么决定停刊之前我一点儿情况都不知道呢? 出版局的领导说:我们已经对你们杂志社的于主编警告过几次了,电话里说过,文字材料上也通报批评过。 郝局长说:那我们连夜来承认错误,给你们下跪,求你们不要停办杂志,行吗? 出版局的领导说:现在文件已经下发了,没有来求情的必要和余地! 郝局长终于骂了一句:于龙会,你这个狗日的! 郝局长到这个时候才明白自己被于龙会蒙了,出版局的那些警告批评,于龙会都瞒着他。于是,他四处拼命打电话,要找于龙会算账。 后来,他总算把于龙会的手机打通了。 郝局长大发雷霆,说:你快给我回来,不然我开除你公职! 于龙会说:你开除我公职?开除我公职的人还没有从娘肚子里钻出来! 郝局长说:不信你试试! 于龙会说:只要你敢开除我,到时候我们再说!说杂志办得好的是你!表扬我的是你!如果不是你这么支持我,表扬我,我会这么办吗?你开除我,你就躲脱责任了?牵牛下水六脚皆湿!擒贼先擒王! 郝局长说:你这个无赖!他啪的一声压下了电话! 现在怎么办呢?办了多年的杂志突然没有了,这可是天上捅了个窟窿啊!谁知道有多少石头要往自己头上砸下来?对上面,市里领导那儿怎么交差?毛副书记那儿怎么交差?对下面,杂志社这么多人吃杂志饭,杂志停了,这些人到哪里去找事做?他们都是有老有小,今后怎么养家糊口呢?果然是失了街亭啊!郝局长想起西海牛曾跟他说过的话,又气又伤心,泪如泉涌了。 而此时,西海牛正在办理调动手续,他要往省里一家杂志社调了。 在郝局长收到停办杂志的正式通知时,市里也收到了同样的通知。当停办通知传到市委刘书记手里后,据说他都惊呆了。海阔天空虽是内刊,但在周边地区是颇具影响的,这么好的一件事,怎么能在他当市委书记时办砸了呢?他让市委秘书长亲自打电话把西海牛叫来问话。 快下班时,西海牛赶到了刘书记的办公室。刘书记没让西海牛坐下,就劈头盖脸地说:西海牛,你还是我们市里引进的人才啦,你办了件好事啊! 西海牛说:刘书记,您平时那么和蔼,今天怎么发这么大脾气?您批评我可以,但我听不懂您说的话,究竟是什么事让我办坏了? 刘书记说:你现在到底管着多少事?你不就是海阔天空的主编吗?杂志都停办了,你这个当主编的还蒙在鼓里!你吃的是哪碗饭? 西海牛一下子轻松起来,耸了耸肩说:刘书记啊,一年前我就不是杂志的主编了。您骂错人了。 刘书记朝坐在旁边的办公室里的人瞪瞪眼,那人马上说:是的,刘书记,一年前郝来运局长上任不久就换了主编。 刘书记知道自己把西海牛骂急了,自己本应该先把杂志找来看看,怎么能基本情况还没有掌握就骂西海牛呢!都只怪自己太生气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很惭愧地拍拍西海牛的肩膀说:海牛同志,那我就错怪你了!别见怪啊!是我太官僚了! 西海牛说:刘书记,我不仅不怪您,还要感谢您对我这么信任。顺便还要感谢您这么多年对我的关心,我要调走了。 刘书记又惊了一下,说:调走?往哪儿调? 西海牛说:吴副书记已在我的请调报告上签字放行了,往省里一家杂志社调。 刘书记想说一句:那不行!但是,市里有规定,副处级干部只要组织部门同意,主管副书记签字就行。他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转过话来说:那我也就顺便祝你一切顺利!我们这里做得不周到的地方还望你多多原谅。在省里还要继续关心我们市里的工作。 西海牛说:我会的。 西海牛一走,刘书记马上打电话将吴副书记叫了过来。他说:老吴啊,西海牛是我们引进的人才,你怎么签字放他走了? 于是吴副书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汇报了一遍。 刘书记说:这个郝来运啊,他给我们的事业造成了这么大的损失,我要动他的手术。我先给毛书记打个电话,让他先跟郝来运谈谈。 出乎刘书记意料之外的是,当他正要向郝局长动手术的时候,郝局长却将手术刀伸向别人了。 官道五 五 郝局长关着门流过泪,就开始写检讨。他先是在办公室里写,后来怕打扰,就躲在家里写。他明白,市里不会放过他了。以前他当副职,出了问题他一推就干净了,现在呢,领导肯定要追究他的责任,他得趁早有充分准备。随口说话肯定说不好,领导听了会不高兴。书面检讨材料里,首先查出的原因是政治学习不够,思想觉悟不高;其次是放松思想改造;第三是改革开放意识不强他通宵加班,书面汇报材料整整写了五十页。他反复看了几遍,感到很满意,自从参加工作到现在,还从来没有写过这么长、这么令自己满意的材料。写完这个长材料,他又把自己那个专用记录本认真地看了几遍,然后才点了点头,把它锁进一个非常保险的抽屉里。连子娟也没有这个抽屉的钥匙。 可郝局长还是轻松不起来,心里想,自己的名字倒叫个来运,其实一点儿也不来运。好不容易要了个一把手当当,就碰上了这么棘手的事,市里领导那儿怎么交差呢?怎么好意思再和毛副书记见面呢? 郝局长又想到了自己的后路。现在单位出了这么大的事,批评也好,甚至罚跪他都愿意干,但是,如果要把他的正处级抹掉,把他的级别弄下来,那他就坚决不干!他也不是没有底线的人! 郝局长预料中的事来了。毛副书记来电话,叫他去汇报一下工作。 郝局长走进毛副书记办公室一看,见毛副书记满脸乌云。他知道事情严重了,就流着泪抽泣起来。 毛副书记把门关上,锁死,然后板着脸说:郝来运,你在-扯皮局-里工作了两年,都办了些什么好事儿?杂志被停了,你怎么交差?你是我推荐的人啊!你叫我在常委会上怎么说话?你不仅不给我争气,还割了我的脚后跟啦! 郝局长两眼热泪地从包里取出那份厚厚的汇报材料,一页一页地往下念,什么学习不够,思想放松 毛副书记听不下去了,说:来运啊,你都念了二十多分钟了,还没说到底是个什么问题就让杂志被停了。停办通知上说,你们擅自改变刊名,违规做广告,你说,这些问题你为什么不制止? 郝局长又翻到材料上写原因的地方,接着往下念,刚念了一句不抓办刊人员的政治学习,毛副书记又打断他的话说:别念了!别念了!你就不能说点儿实在的?我问你,是谁把刊名擅自改了? 郝局长本来想说是于龙会出的主意,但是他没有说,他知道,说了就会惹怒毛副书记,就会重重处理于龙会,于龙会不服就会和他这个当局长的翻脸,就会更加不放过他,就会把事情越闹越大。他本来也想说这事儿跟毛副书记汇报过,是经毛副书记同意过的,但他也没有说。他知道现在不说,还可以落得个不推卸责任的好感,毛副书记还会在关键时候保他一把。想到最后,他只得说:我错了。他想自己先一肩把所有的责任担了,看看毛副书记往下怎么说。 毛副书记非常愤懑地问了有关原因,最后说:千错万错,最后只有两错,一是用错了局长,二是用错了主编。用人不当万事皆休啊!杂志这么些年来为我市各方面工作都起了很好的作用,现在这个损失你怎么弥补?编辑部这么多人今后干什么?没有了杂志,这个单位还能存在吗?这些人你打算往哪儿安排?他们的老老小小你能养下来吗? 毛副书记每问一句,郝局长就全身紧缩一阵,他终于扑通一声跪在毛副书记膝下,放声大哭了:毛书记,我对不起您,我辜负了您对我的期望 毛副书记没有同情他,依旧板着脸说:别哭了,哭什么呢?你能哭得回来杂志吗?好吧,我在常委会上作检讨,你等待处分吧! 毛副书记说完,就开始翻他桌上的那一大沓文件,翻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来,对跪在地上的郝局长吼道:你还不快回去,跪在地上干什么? 郝局长出门时,见毛副书记没有像往常那样送他。他走到门口只好又回过头来说:毛书记,我走了啊。 毛副书记过来把门关上,关得很重,然后又骂了几句:平庸之辈!无能之辈!我瞎了眼了!都怪我心太软!明明知道是这么个没用的东西还重用他! 郝局长回到自己办公室,也学毛副书记把门关紧起来。他回想着毛副书记说过的话,把毛副书记的原话又记录在那个本子上。毛副书记在反思自己的过错了,他也得好好地反思自己的过错。他想,自己当时要是不动西海牛,就不会落得今天这个下场,而当时只是因为西海牛为工资的事说过一句让他不爱听的话。现在想起来,西海牛也是被工资问题弄烦了才那么说的,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容忍一下,理解一下? 这些日子以来,他白天东奔西跑,晚上忧虑难眠,人都老了十岁。没想到,这天,组织上的人送来了一份处分材料,要他看了之后签字。他认真看过后,只是捂着脸流泪,不肯签字。组织上的人问他哪儿不符合事实,是不是委屈他了,冤枉他了。他说,没有,都没有,只是请求组织上允许他考虑一下。组织上的人很理解他,就说,那好吧,如果事实上哪儿有出入,什么时候到部里去反映都行,组织上都负责查实和纠正。 郝局长心想,这个材料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签字的,因为最后的处分意见是降职。他这么些年哭哭啼啼为什么?请客送礼为什么?屈膝下跪为什么?何况,这些事他都是请示汇报过的,都是有领导指示的,现在领导说的原话他都还记在本子上,难道出了事就是他一个人的责任了吗?如果组织上一定要这样处理他,他最后就要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 他回到办公室后还在想材料上的那些话。他平时记忆力并不太好,但这个材料他只看过两遍,就能把好多原话背下来了。材料上没有哪儿与事实有出入,只是他不能接受这个处分。他正想着这些问题时,有人来了,他抹了抹泪水一看,是于龙会。 于龙会笑着说:局长闭门思过了? 郝局长把门关上,他要狠狠地骂一顿这个于龙会! 郝局长说:你现在把我弄到这个地步,你高兴了? 于龙会说:一个人啊,幸福和痛苦都是自己酿造的,怎么能说是我把你弄到这个地步呢? 郝局长说:你为什么要擅自改变刊名,你为什么要违规做广告?你为什么挨了上级批评不告诉我? 于龙会说:我一定要回答你这些问题吗? 郝局长说:我找你这么些天,电话都打飞了,你今天跟我好好交代。 于龙会说:那好,我现在回答你。 于龙会从兜里取出一个记录本,一页一页地翻,照着记录本上念,某年某月某日某时请示郝局长改刊名,他说同意,并说这个办法好;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向郝局长请示广告的事,他说,好,就这么搞;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本想向郝局长报告挨了省里批评,但郝局长表扬说刊物办得好,我就不说了郝局长听得两眼直冒金星,说:于龙会,你别念了!你快给我滚蛋! 于龙会笑了笑说:郝局长,只要你不开除我公职,我就只在你一个人面前念我这个本子上记的事。如果你要开除我公职,我不仅要到局里所有人面前,还要到市里领导面前去念这些东西!你不保我,我也就不保你了!看是我这个科级重要,还是你那个处级重要! 于龙会说完就要走。 郝局长说:看样子你是早有准备! 于龙会说:我这是跟你学的! 郝局长坐在那里双手发抖,看着于龙会大摇大摆地走了,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又关上门想着于龙会刚才说的这些话,突然就气得发笑了:于龙会这狗日的聪明呢!看来,是不能把于龙会惹得太恶了。于龙会真要把他本子上记的那些东西向下或向上捅出去,责任就真会全都落到我郝来运一个人头上;不捅出去,这么含糊过关,于人于己都会有好处。 组织上又来人找过郝局长几次,问他对材料还有什么意见,他一直说没有,但就是不肯在材料上签字。 最后一次,组织上来的人说了蛮话,说没有不同意见就要签字,即使不签字,也要这么办了。郝局长也是最后才跟组织上的人说,他有话要找刘书记说。 组织上的人回去后,向刘书记转达了郝局长的意思。刘书记就抽空将郝局长约了过来。 刘书记面带笑意地对郝局长说:来运同志,坐吧! 郝局长原以为刘书记也会像毛副书记那样臭骂他,现在见刘书记还这样和蔼地待他,心里就稍稍轻松了些,才敢坐下去回答刘书记的问话。 刘书记说:你是局里的一把手,我是市委书记,你有话找我说是正常的。你说吧! 郝局长小声地说:我犯错误了。 刘书记说:是的。你在工作上造成了很大的损失! 郝局长说:我愿意接受处分。 刘书记问:处分材料你看了吗? 郝局长说:我看了。 刘书记追问一句:听说你不肯签字? 郝局长说:是的。给我记过,党内警告,甚至更重些,我都愿意接受,但是,要给我降职处分,我不同意。 刘书记说:来运同志啊,你要知道,你的错误是严重的! 郝局长说:这我知道。但是,刘书记,我每做一件事,都是向有关领导请示汇报过的,也都是按领导指示办的。 刘书记说:你说的领导是哪位?能不能说具体点儿? 郝局长说:当然是我的主管领导。 刘书记说:你的意思是,你每件事都请示过毛书记? 郝局长说:是的。 刘书记不想郝局长说这些对毛副书记不利的话,想把这个话压下去,于是加重语气说:来运同志啊,我们是组织上的人,自己的工作出了差错要勇于承担责任,不要认为把领导扯进来就没事了。 郝局长说:不是的,刘书记!我是绝对不会在您面前说假话的。 刘书记说:你现在说不说假话,我也弄不明白,不过你是-扯皮局-的局长啊!一把手啊! 郝局长说:我知道现在说别的也没有用。刘书记,我想请您看一样东西。 他将那个藏如珍宝的记录本拿了出来,递给刘书记,说:您看看这个,就知道我郝来运是不是说假话了。 刘书记一页一页地往下看,记的都是毛副书记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作的什么指示,几乎所有关于杂志的错误做法都有毛副书记的指示。 刘书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来运同志,你的工作做得很认真嘛!这样吧,你先回去,降职处分的事,我们再复议一下。然后就把那个本子顺手放在一边。 郝局长站起来准备走了,就去拿那个本子。刘书记挡住他的手说:本子就留在我这儿,我还要仔细看看。 郝局长一出门,刘书记就打电话把毛副书记叫来了,举重若轻地笑了笑说:老毛啊,-扯皮局-的来运局长刚才到我这儿来过了。他那个降职处分怕是要复议一下了。 毛副书记很硬地说:还要复议什么?给工作造成这么大损失的人不要可怜他!不给这样的处分怎么能杀一儆百呢? 刘书记又笑了笑,说:事物都是有普遍联系的,我把他处分重了怕影响到你啊! 毛副书记说:刘书记你多虑了。我主管的部门出了这么大的问题,我当然要负领导责任,该作的检讨我已经在常委会上作了。 刘书记还是笑了笑,说:老毛,我刚才看了一个很好看的小记录本,那上面写的都是你给-扯皮局-作的指示。 毛副书记耳根开始发热了,忙问:那个本子现在哪儿? 刘书记举起那个本子说:在我这儿。我把这个东西留下来就是要让你亲自看看。 毛副书记一页一页地看完了自己所作的指示,杂志改刊名,换主编,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作过指示,那上面的时间、地点、内容都记得十分详细。毛副书记咬着牙说:郝来运这个家伙!我怎么就没有想到他还有这么一手绝招啊!其实,我当时的本意就是放手让他开展工作。 刘书记说:老毛,像郝来运这样的人,不仅你们那个战线有,其他战线也有,这点儿雕虫小技我见得多了。不要紧的,吃一堑长一智嘛!只要不降他的职,他就不会在外面乱说这些内幕。我有的是办法对付他那样的人。 毛副书记软了,说:刘书记,这个人看上去老实,其实是非常难对付的。 刘书记说:老毛啊,你放心,我会让他说不出话来的。我们安排他到白蚁研究所当书记去就是。 毛副书记说:我们这地方早就没有白蚁了,几乎都没有人记得还有这么个白蚁研究所。他郝来运肯去? 刘书记说:这就由不得他了!白蚁研究所也是个正处级单位,他去那里当书记属于平调,他有什么理由不去?我们跟他谈话时,别的都不要谈,只跟他谈白蚁研究工作的重要性,谈白蚁研究所的重要性。他爱怎么作记录就让他怎么作记录。难道他还敢说消灭白蚁不重要? 毛副书记终于笑了。 刘书记说:老毛,复议时,我要组织部提方案,你还是先发言,我最后拍板,这样就符合程序了。 毛副书记想了想说:好,还是刘书记有办法。 邓宏顺,湖南辰溪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历任乡政府秘书,县委组织部干事,镇党委书记,县委宣传部副部长,雪峰杂志主编。现任怀化市文联副主席,怀化学院中文系兼职教授。代表作有长篇小说红魂灵,散文集天意地相凡事,中篇小说苍天有眼、有儿为官、食堂和血嘴杜鹃等。2004年被授予湖南省德艺双馨文艺家。 秘书小黄1-3 秘书小黄 丁邦文 当时是什么原因没读这条信息呢?黄一平已经没有兴趣细究了。在果断摁下了删除键的时候,黄一平连片刻犹豫也不曾有。手指频频揿动之际,他忽然想起冯市长的那个比喻,是关于领导和秘书的,说相互之间的关系就像牙齿和嘴唇,唇齿相依,唇亡齿寒。黄一平想不明白的是,就算这个比喻很贴切,可谁是嘴唇,谁是牙齿呢? 一 时针早已转过七点,副市长冯开岭的电话打了将近一个小时,还没有结束的意思。黄一平这边,手机和座机轮番响起。明达集团老总邝明达显得很不耐烦,说都让人家外商等两个小时了,就是不给我面子,总要考虑一点国际影响吧。女儿小萌有了哭腔,历数爸爸不守时的斑斑劣迹,妻子汪若虹也在旁边推波助澜。黄一平就一边应付邝明达,一边哄着小萌。 黄一平与冯市长的办公室斜对门,隔一道宽大走廊,进出市长办公室必先经秘书门口。这样的布局,方便秘书为领导挡驾。依稀听得见里面有嗡嗡的话音,却不能敲门进去催,即便邝明达在电话里吼叫骂娘也不行。黄一平就在自己办公室里打转转儿,心里急得似有几十只猴爪在挠。 对于冯市长这个电话的重要性,黄一平当然心知肚明。电话先是黄一平接的,当时冯市长正好去了卫生间。对方没有通报姓名、身份,开口只说请开岭同志说话。黄一平听出是省委组织部年处长的声音,但既然对方没通报,他就绝不会主动称呼。这是多年秘书生涯历练的功夫,也是黄一平的不俗之处。不俗这个词,出自冯市长之口,说过不止一次,却从来不曾当着黄一平的面,可见含金量不低。冯开岭本就是秘书出身,在阳城能得他如是评语颇为不易,黄一平也因此在秘书圈子里赚足了颜面。 年处长是冯开岭省委党校的同学,在部里主政市县干部处,据说马上就要提副部长了。这个时候的电话,肯定与来年初将要进行的阳城市府班子换届有关。 眼下,离换届还有小半年,民间就开始流传新一届政府班子组成。照例版本众多,五花八门,惟有一个位置人选几乎铁定——四十五岁的常务副市长冯开岭,卸副转正。因此,就有人提前向黄一平道贺,说以后可要多关照呀,或者说苟富贵,勿相忘呀,等等之类。黄一平呢,脸上作刀枪不入状,嘴里打着哈哈:嘁!我一人微言轻的小秘书,天生就是跑腿拎包的命,什么关照、富贵全是扯淡。内心里,却灌了蜂蜜一样甜美滋润。冯市长提拔,也就等于他提拔,水涨船高嘛。 冯开岭本不是婆婆妈妈的性格,不要说打个电话,就连正式会议报告,都不太讲究虚与委蛇、起承转合那一套。这次和年处长通话这么久,自然说明话题重要。关门闭灯,手机做了呼叫转移,便绝对是请勿打扰的意思。这期间,所有打给冯市长的电话,黄一平都做了技术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电话约访,更是无一例外遭到婉拒。作为一个称职的秘书,黄一平总会让冯市长在不想受到干扰的时候,免受任何干扰。至于那个邝明达,自恃和冯市长关系很铁,冯市长也早就答应晚上要帮他接待一个外商,据说明达集团正和对方商谈合资一个新项目,投资规模过亿美元,可那个项目和冯市长的电话相比,还是不能相提并论。因此,黄一平没有理会邝明达越来越嚣张的火气。他真正有些心急的,倒是家里的女儿。 冯市长的电话终于打完。随着对面办公室的灯亮、门开,黄一平就像一支满弓待发的暗箭,迅速而又悄然地射了过去。就在冯市长更衣、换鞋的当口,黄一平已帮他清理好电话、文件夹,收拾好随身携带的皮包、茶杯、手机,原本有些零乱的办公桌,复又井井有条。这中间,黄一平几度施以余光,悄悄观察冯市长的表情,试图从中掌握一些年处长电话的信息。结果似乎令人满意,冯市长眉心处的那个川字非常舒展,右腮那块厚重的咬嚼肌蠕动得坚实且很有节奏。 正值下班高峰,市府通往阳城宾馆的几条路,无一例外阻塞得厉害。途中,又接到邝明达和女儿的催促电话,黄一平便示意司机老关在车流里左冲右突,甚至连闯几个红灯,这才以最快速度到达。见到冯市长,邝明达原本冰封般的一张铜盆脸,立马就开成一朵九月菊。倒是对黄一平看也不看一眼,只在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哼。黄一平心里感觉委屈,却也顾不了许多,只和司机老关耳语两句,就匆匆打车往家赶。 躺到车后座上,黄一平觉得整个人就像瘫了一样,一种发自心底的疲累瞬间拆解了全身筋骨。自从做了冯市长秘书,他几乎每天晚上回家都有这样的感觉,完全是不由自主的条件反射。 一进家门,桌子上酒菜上齐,生日蛋糕插着花花绿绿的蜡烛。汪若虹朝他苦着一张脸,小萌则躺在妈妈怀里抹眼泪。黄一平手都没来得及洗,就赶紧掏出打火机点蜡烛,嘴里则不停向女儿说着道歉的话。他心里说,姑奶奶们,快点吧,留给我的时间也只有短短一个半小时,晚上冯市长还说了要一个重要文稿呢。 点完最后一根蜡烛,黄一平才恍然明白女儿已经十周岁了。看着小萌吹灭蜡烛破涕为笑的天真模样,黄一平心里忽然有些酸,从女儿生下来那年调到市府做秘书,先后跟过两位副市长,随冯市长也有五年了,这些年,他真是没有陪妻子、女儿过一个完整的生日。当然啦,他在和汪若虹碰杯的时候,还是不失时机地附耳道:老婆,耐心点,再过几个月就是市府换届,冯市长提拔已成定局,咱的好日子就要到来了! 汪若虹明知故问,这和我有什么关系?黄一平拍了拍妻子绯红的脸,习惯性地左右顾盼一番才说,与你关系大啦,傻瓜! 二 你的问题,这次应该解决啦,一步到位!冯市长的态度很坚决。类似的话,过去也说过,但以前的语气偏软,这次足够硬朗,多了些决定的意味。 摆个什么位置呢?是留在政府办,还是国土、城建、交通或其他哪个局?冯市长既似征求意见,又像自言自语。 冯市长说这话的时候,是和年处长通话的当天夜里。当时,办公室里就他和黄一平两个人,整个市长楼层也是一片黑暗。此前,他在邝明达的宴席上喝了不少茅台,照例需要喝几杯浓茶,聊聊天解解酒。种种迹象表明,年处长在电话中已经给他吃下定心丸,否则,他不会有这样的语气和神态。 黄一平差点就要说,要不,我还是跟在您后边再锻炼几年吧。当然,他终于忍住没说,他不想再次因为自己的出言不慎而弄假成真、弄巧成拙。记得三年前有个机会解决副处,是安排到城建局当政治部主任,就是因为自己一句客气话,冯市长当即表示同意,结果让政府办信息科的王科长捡了个大便宜,那小子现在已经下到阳北县担任副书记,眼看就是下任县长了。 四十岁的黄一平,在政府办也算是个老资格了。十年前,他由阳城五中语文老师借调到教育局,在教研室帮助编写教材。一年后,市府来教育局挑秘书,采取笔面试结合的办法,全局那么多人恰恰选中了他。 到了政府办,先在信息科做些摘抄传递的零碎活计,本来还要再打一段时间的杂儿,这时恰好北京某部下来一位挂职的魏副市长。秘书跟领导是有讲究的,跟了谁就算是谁的人,将来肯定是要荣辱与共的。对于挂职副市长这种过渡性的领导,好多人都不愿跟,秘书长就派了黄一平。魏副市长挂职四年期满回京后,黄一平又意外地被冯开岭挑中。说意外,是因为秘书出身的冯开岭,从省委研究室下来担任副市长,对秘书要求很高,先后试用过好几位都不满意。派黄一平顶上去原本只是权宜之计,没想到却取得无心插柳之效,冯市长对他非常满意。这一满意不要紧,黄一平一做就是五年。 期间,冯开岭由叨陪末座的副市长,一跃而为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黄一平则从科员、副科到正科,按说早就应该解决副处职级了。不过,市府办秘书解决职务问题,有很多鲜为外人知的潜规则。一般副市长的秘书,有科员有副科,最多只能配到正科级,再要提拔,就只能离开原岗位。常务副市长的秘书,虽说可以配备到副处,却也只能是一个副处级调研员之类的虚职。正市长的秘书,级别则可以从正科、副处到正处,职务可以是秘书科长、办公室副主任、正处级调研员,甚至可以直达副秘书长。而且,只要跟了一把手,提拔重用的频率就会大大高于其他领导秘书,常常可以优先占得非常抢眼的位置。因此,对黄一平来说,冯开岭副市长前边的那个副字去与不去,是有天壤之别的。 对于自己的未来去向,黄一平早就有了长远规划。他知道,秘书本就是个过渡性岗位,做得再出色也只能是通向仕途的一块跳板。也有少数在领导身边呆惯了的秘书,不太愿意离开,毕竟大树底下阴凉大,那种跟随领导前呼后拥的感觉还是非常舒服的。可是在政府办,主任、副主任、秘书长、副秘书长一大堆,资历再老,职务再高,一辈子也只能老死在秘书岗位上,永远做些拎包端茶杯熬夜爬格子的勾当,终归是听人使唤的角色。只要离开市府办,下去担任某个局、委的副局长、副主任,或者是县、市、区的党政班子成员,总要主管一个方面,手中有不小的实权。现在的社会,有职就有权,有权就有实惠,就会蔓延滋生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人脉资源,就会有好多决定、选择的机会。何况,上有冯市长这棵大树罩着,主政一方也不是什么难事,一旦做了一把手,那天地就更广阔无边了。 黄一平原来跟的那个魏副市长,在国家某部工作大半辈子,做副司长也有十几年了。按规定,副地、厅、司级的干部,是没有资格配备专车、秘书之类的,可是,中国官场的最大特色便是规定仅限于写在纸上,或者只是对普通百姓才起作用,又或者是在声讨某个落网贪官时作为附加过错一笔带过。那个魏副司长在北京时,住中套公寓,骑自行车上下班,在食堂吃饭时和普通职工一样排队,甚至连办公室也是两人一间,说到底只是一个职务高些的办事员。副司长下派阳城成了副市长后,情况立即改观:市里为他配备了奥迪专车,专职秘书,换了新款手机,办公室不仅比部长的宽大,而且超豪华配置。于是当即惊诧莫名。及至工作一段时间,更发现此副市长与彼副司长的实际权力形同天壤,到哪儿都有官员热情迎送,言必重要指示,座必主席主位,至于请客送礼、歌舞娱乐等等一应消费不仅全额公费报销,且有专人负责办理。 本来,此公任期只有二年,可是二年转眼即到,魏副市长竟然有些乐不思蜀,正好部里官员也都不愿离开京城,他就又多待了一任。后来,黄一平每次到京,总要抽空看望老领导,那魏副司长也不见外,说起在京城每每骑着自行车混迹于茫茫人流,或挤公交、地铁上下班,还老大不适应,难免想起在阳城呼风唤雨种种。缘于此,黄一平深有感触,知道同是一个职级的官员,在此是君,于彼为臣,甲处是凤凰,乙处就只能是只鸡了,因而内心又生出早些离开秘书岗位的念头。 几杯热茶,一番闲话,又去过几次洗手间,很快冯市长的酒意全消。此时,时间已过午夜,却是冯市长精神最为抖擞的时刻。黄一平也只好收回信马由缰的思绪,把注意力和兴奋点集中到眼前的文稿上来。这时,冯市长又吩咐说,离人代会还有几个月,这几个月很关键,矛盾肯定不会少,不确定因素也很多。一方面,我们要有几个漂亮动作,另一方面你要帮我站好最后一班岗,有些事多留意多担待,确保万无一失不出意外。说话时,冯市长眉心处那三道杠重又紧急集结,右腮的咬嚼肌蠕动得像一只嘣嘣直跳的小松鼠。这是他态度坚决、情绪亢奋的一种标志。 黄一平当然知道冯市长的话意。眼下,他们商讨的这篇文章,便是冯市长所说的漂亮动作之一。冯开岭当年以阳城师范团委干事的身份步入政坛,完全是缘于他发在中国青年报上的一篇文章。当时,他那篇鼓吹第二次思想解放的理论文章,深得市委主要领导赏识,并一度成为阳城广大干部的必读篇目。不久,他被书记点名调来身边做秘书,并随着书记的升迁跟到省城。此后,每逢重要转折关口,他便总是不忘发挥自己的优势,以文章充分展示他的客观存在和与众不同。这次的理论文章,准备在省委理论动态和省报上发表,是向市长位置进军的一个宣言,也是加重竞争分量的一只砝码,当然需要慎重选题,精心落笔,以期一鸣惊人。 时虽初秋,天气依然燠热。空调房间里,两个人又是上网查,又是翻报纸找杂志,折腾得一身热汗,商量了几个备选题目,还是不能最后确定。冯市长的意思是先不忙定,让黄一平到省里走一趟,摸清情况再作商议。至于到省里如何走动,黄一平自然早已驾轻就熟,但冯市长还是特地叮嘱:一定要拿出有分量的选题和文章,实现效果最大化,可以不惜代价,有关事项直接找邝明达商办。 三 郑小光又要从省城来阳城请城建局、交通局的几个人吃晚饭,照例直接把电话打给黄一平,请他帮助约人、安排吃饭和住宿。两人商量的结果,还是放在阳城国宾馆鲍翅厅。几个电话打出去,被请的人当即欣然答应。城建局的马副局长、交通局的何副局长原本还有其他应酬,就都推掉了。按照惯例,作为冯市长的朋友,郑小光每次来阳城住宿、吃饭包括请客的费用,统统由黄一平代为签单,只有餐后的歌舞、桑拿才由郑小光自己买单。 一切安排妥当了,黄一平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对面冯市长办公室,简要报告了晚上的活动。正在埋头看文件的冯市长,先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见黄一平还立在面前,这才愣过神,苦笑着摇摇头说这个小光呀,然后还是继续看他的文件。回到办公室,黄一平有些纳闷:冯市长对郑小光频频来阳城,好像是知情的,又好像有些茫然;似乎是欢迎的,但又似乎有些无奈。那么,这个郑小光到底是个什么人呢?他和冯市长又是什么关系呢? 不像有的官员喜欢滥交朋友,甚至结交一些三教九流之徒,冯开岭的朋友圈比较窄,也可以说交友相当谨慎。但是,他交的那些朋友好像都有些特殊身份或作用,相互之间关系很铁,又很低调,一点也不张扬。比如年处长,职级不是很显眼,但在省委组织部掌管着实权,是能左右很多人命运的人物。每到人事变化的关键时刻,两人就会频繁走动或通话,尽管做得很隐秘,瞒得了别人却避不开黄一平。还有明达集团老总邝明达,掌管着阳城最大的企业集团,在工商界举足轻重,待人接物相当傲气,表面上对包括市委洪书记、市长丁松在内的其他领导也非常谦恭客气,可真正算得上铁杆知己的恐怕只有副市长冯开岭。很多需要打点的重要关节,冯市长都会交由邝明达一手操办。但是这个郑小光,就有些不同,既没有什么特殊身份,也没见有什么特别用处,冯市长对他的态度却有些暧昧,这就让黄一平很是不解。 自从跟着冯市长做秘书起,黄一平就认识郑小光了。那时冯市长是分管农业的最末一位副市长,郑小光经常从省城专程过来玩。据说是冯市长在省里工作时,两人成为朋友的。记得第一次见到郑小光,冯市长介绍说,这是省里来的郑大公子,拥有一家装在皮包里的贸易公司,除了毒品和军火什么都敢倒腾。揶揄、调侃里透着亲热,却让人对其真实身份摸不着头脑。而郑小光呢,全不在乎对方的调侃,自顾和冯市长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看得出,一向严谨庄重的冯开岭,对郑小光怀有某种特别的情感,或者同郑小光有某种特殊的关系。至于特殊在哪里,这么多年来,冯、郑二人从没透露过,黄一平也不便打听。 郑小光公开在阳城揽工程,是在冯开岭升为常务副市长之后。那个曾经被冯市长调侃为装在皮包里的贸易公司,忽然摇身一变具有了承接大型市政工程的资质。在冯市长分管的城建、交通、规划、国土等几个部门,都知道省城来的郑小光后台很硬,近些年在全国各地做了很多重要工程。但是,对于这个郑小光到底在省里有怎样的背景,曾经做了哪些大工程,则始终神龙见首不见尾,大家似乎也讳莫如深。 不过,冯市长在对待郑小光的态度上,倒是有了明显的变化。早先郑小光来阳城玩那会儿,冯市长的热情是摆在脸上的,不管多忙都要亲自陪同,或者再三吩咐黄一平想方设法招待好,让他开心而来满意而归。等到郑小光开始在阳城做工程了,冯市长就不再出面,态度也变得令人捉摸不定。起初有那么两三次,冯市长交代黄一平说,省城某公司郑总来了,你负责安排接待一下,或者带他到相关部门沟通一下。从冯市长当时的神态语气上,黄一平感觉到某种特别的庄重,同时也就明白必须特别认真办理,至于怎样接待、如何安排,什么事情、需要和哪些部门沟通,领导语焉不详,黄一平只好见机行事,尽量满足郑小光的要求。 等到黄一平领着郑小光跑过几次,相互也混得熟了,冯市长就不再出面。之后,郑小光总是直接打电话给黄一平,说什么时候需要安排几个什么人聚一下,或者需要到哪个部门找谁谁商谈一下,等等。说话很客气,语气是那种请求、商量式的,但骨子里却品得出居高临下、不容置辩的味道。在黄一平看来,郑小光的电话,相当于冯市长交办,仍然是一丝不苟地执行。只是在事前或事后,他会向冯市长做个专门汇报,甚至私下里也写入工作日志备查。 冯市长的态度,多数时候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也可以理解成同意,对具体事项则显得不感兴趣。表面上看,两人关系似乎淡了,冯市长好像有回避郑小光的意思,可是对于郑小光在阳城做工程,或者通过黄一平牵线办事,却从来没有表示过不满或不同意。因此,黄一平依然很卖力地帮郑小光办事,偶或在某些环节遭到了冷遇或阻力,郑小光搬出冯市长作令箭,黄一平也就一言不发算是默认。如此一来,城建、交通、国土、规划这些部门的人,都知道郑小光是冯市长的人,工程上的事自然绿灯多红灯少。 对于郑小光工程上的具体事务,黄一平从不主动过问,也不愿知道太多或介入太深。可仅仅是饭后茶余零星耳闻,他也还是了解到一些内情:这几年,像全国多数二三线城市一样,阳城得益于充盈的土地财政,市政工程大量集中上马,其中多数都属冯开岭主管范围。 郑小光所揽工程,多是耗资不菲、利润丰厚的大工程。这些工程也搞公开招投标,也有严格的监理、验收程序,可实际操作权却握在几个部门负责人手里,人为操控空间相当大。每次郑小光来找黄一平出面协调,不是要求提前获悉标底,就是半途修改合同,或者结算工程款时网开一面。而那些部门负责人也很聪明,按规矩本不好办的事,等到黄一平出场了,就知道是秉承了冯市长的意思,大都迎刃而解。这次郑小光火急火燎从省城赶来请客,肯定又是碰到难解的扣扣结结。 酒桌上,郑小光频频敬酒,又逼着黄一平代表冯市长敬了不少,大家就都喝得舌头有些大。饭毕,郑小光建议大家放松一下。黄一平当然知道放松的意思,以前也参加过几次桑拿,可现在是关键时刻了,他不想节外生枝。再说,城建局、交通局都是未来理想的候选任职部门,现在这样胡闹,万一将来到了这些单位,还怎么和马副局长、何副局长们共事。于是,黄一平就推托说,冯市长约了晚上还要谈个材料,我就不啦。那几个人见状,也都齐声嚷嚷说不玩了,我们也有很重要的事情哩。郑小光急了,一把拉住黄一平,手里稍稍用劲说,你黄大秘书不带头,那怎么行啊,有什么事我来给冯大哥打电话。说罢,就真要掏手机。黄一平知道这回郑小光真遇到难办的事了,哪敢让他打什么电话,就只好妥协。 一行人到了阳城最豪华的黄金海岸浴城,郑小光与老板耳语几句,便有妈咪将客人分别领到各自包厢,很快分配了小姐。黄一平虽然不是那种死脑瓜的保守党,浴城歌厅也失过足落过水,却不想在这个时候湿了鞋,就悄悄叫来郑小光,让他付了费用打发小姐走路。两个人坐下来喝茶聊天,郑小光的酒意还没消,借着酒劲儿道出今晚请客的主题:他的两个工程,一个刚刚完工,一个接近尾声,希望提前把余下的一半工程款结了。 黄一平知道此事难度不小,说工程还没竣工、没验收,即使竣工了按规矩还得试运行一阵,这个时候怎么好结清工程款?郑小光轻描淡写道,凡事事在人为,想办总能办成,再说,马上政府要换届了,我这也是预防万一嘛。黄一平一愣——万一?什么万一?却又不好深入探究,只好试探性地问,这个事恐怕要冯市长亲自出面吧?郑小光醉眼一瞪,大着舌头说,冯市长要是方便出面,还要你这个秘书做什么?说着,掏出一张银行卡拍在黄一平掌心里,说马上国庆节了,本来想买点衣服给小孩,可又不知她喜欢什么样的,就让她自己买吧。黄一平腾地坐起,坚持不受,郑小光却扔下卡独自跑了。 平常,黄一平帮郑小光办了事,对方多数时候也都要给点东西,有时是小孩衣物,有时是化妆品,逢年过节则送一些高档食品、保健品之类,也有价值几百元的购物卡。对于这些东西,黄一平本不想接受,倒也不单是忌讳冯市长,而是觉得郑小光的事深浅莫测,不如干脆远离些,免招是非。何况,做秘书就干脆做个清廉秘书,等将来到了一定位置,自然有拿的时候。因此,黄一平每次都坚决拒绝,郑小光则常常抬出冯市长,说你不给我郑小光面子倒也罢了,还能连冯大哥的面子也不给?如此一来,黄一平倒真的无话可说了。当然,他也有个原则——现金和银行卡从来不染指。 第二天,黄一平到银行查了才知道,那卡上是五万元。于是,他出了银行直奔邮局,当即用特快专递把卡寄还给了郑小光。 秘书小黄4-6 四 赶到省城n大学的时候,刚好是下午两点五十分。离方教授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 周六的校园,一派悠闲与宁静。新学期开学不久,初秋的阳光下,到处是目光好奇、表情青涩的新生,而那些成双成对十指相扣者,则多半是大三大四的校油子,其中也许还有领证甚至结婚了的研究生。头顶是参天古树,脚下是茵茵草坪,在这里苦读四载,即使离开十几年了,也还有恍若昨天的感觉。想当年,青春年少不知天高地厚,整日幽灵般徜徉在校园小径,赋诗明志,扬言要做放浪形骸的当代太白,以利剑一般的文字解剖时事、荡剔污浊,可是如今脚踩当年的石径,豪情壮语言犹在耳,却分明感觉身疲心衰,雄心大志早已不复当年。 进到方教授客厅,正好座钟敲响三下。方教授刚刚午睡起床,在和怀里的波斯猫柔声交谈。看得出,方教授对弟子的守时相当满意。 拿出来吧,工作第一。方教授说。 黄一平便赶紧从包里掏出冯开岭的文章,恭敬地摊放在方教授面前,师生二人再无多话。 当年黄一平在n大学读书时,方教授还只是哲学系一名讲师。因为分别是学校象棋比赛的冠亚军,二人关系就非同一般,每逢星期天,师生俩就在校园某僻静处摆开战场,有时老师甚至带着棋盘追到学生宿舍一决胜负。一盘棋摆开不久,周围总会被看客簇拥得密不透风,有那多嘴多舌者难免会让方老师训得面红耳赤。 如今的方教授可了不得,既是哲学系主任、博士生导师,又是省人大常委,更兼省委龚书记的理论顾问,是学界、政界两头都当红的重量级人物。冯市长的这篇稿子,由于定位在省委理论动态上,当然是希望引起省委领导、尤其是龚书记的注意,因此选题就显得尤为重要。起初,冯市长让黄一平找来好多参考文献,又从网上搜索了一些材料,两人商量了几个题目,有谈沿江开发的,有谈新农村建设的,有谈城市规划的,也有谈环境保护的,总之与一个中等城市的候任市长身份比较贴切。不过,题目一多,问题也出来了:一来,这些题目虽然都是当下的时髦话题,但未必领导都感兴趣,如果选题不合领导胃口,浪费表情不说,还错过了时机,很难收到预期的效果;二来呢,有些题目虽然感觉不错,但所涉及议题并不属于目前冯开岭分管的范围,你一个副市长东写西写,会让人感觉手伸得太长,或者有迫不及待提前就位的意思,容易得罪同僚,授人以笑柄。最后,还是决定让黄一平再到母校找方教授,请这个省委书记的理论顾问帮忙。 仗着当年与方教授既有师生情份,又有棋友之谊,这两年黄一平也曾拜访过方教授几次,就冯市长的几篇文章上门请教。每次登门,自然少不了带些真丝睡衣、蓝印花布一类的阳城特产,可那些文章与这次的又岂在同一档次?因此,按照冯市长的意思,这次先由邝明达与黄一平商量,对方教授作一些必要铺垫,以使其用足力气帮忙到位。听说方教授喜欢收藏,邝明达不知从什么地方搞来一副上好云子,一套名家制作的宜兴极品紫砂,还有一幅清代扬州八怪之一李方膺的水墨真迹。黄一平对这些不内行,冯市长也不放心其真伪,邝明达却拍着胸脯保证,只要他是真行家,一准马到成功速必杀!果然,方教授初见当年弟子拎只不起眼的布袋,本来还有些冷淡,可一见陆续掏出的三样东西,马上眼睛瞪得铜铃般圆,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 方教授果然就是方教授,简单问了冯开岭的情况,当即敲定主题——保持城市特色,张扬城市个性,以科学发展观统领城市规划和建设。几个小标题也当场定下来,一切围绕省委主要领导的最新意图,又符合作者当前的身份与职责,大气而不逾越。方教授同时表示,文章发表后,他会在第一时间向省委龚书记推荐,并组织手下的几个博士写文章进行评论,广泛制造后续效果。 领导署名文章,从来多是秘书代笔。写作过程中,黄一平不断通过电话或电子邮件与方教授联络,文章中的大量文字几乎是教授直接口述。这次文章写成,送给教授定稿只是借口,再给教授上点眼药是真,终极目的还是希望教授尽践前诺。进门之前,守在车上的的邝明达又交给黄一平一只信封。黄一平捏捏不厚实,神色就有些迟疑。邝明达小声说,是欧元。黄一平是个做事很谨慎的人,以前送东西过来,他会让邝明达把车停在教授楼对面,看着他把东西拎进去,再看着他空手出来。可这次是现金,他就有些为难,因为市委原来有个秘书,经常帮领导送礼,后来领导因受贿行贿事发,却查明通过秘书之手送出或收受的钱物,不少被秘书从中截流。结果大家不齿于那个秘书,犹甚于痛恨那个被判了刑的贪官。 不一会儿,方教授就将冯开岭的大作看完,只用朱笔在上边修改了几个标点和文字。黄一平在取走稿件的同时,随手丢下那只装着欧元的信封,名曰审稿费。方教授也不谦让,说稿子刊登的事你们自己负责,推荐给龚书记和组织评论的事我来办,肯定不会有半点差错。黄一平要的就是这句话,心想,教授说话办事果然如下棋,落子生根,从来无悔。只可惜从今往后,师生恐怕再无手谈对弈的机会了,问题不在时间,而是心境。 离开n大学,黄一平又和邝明达赶到省委杨副秘书长家,谈了稿子的刊登时间和版面安排。邝明达与杨副秘书长是认识的,就与黄一平一起上楼。邝明达手里拎着一只草筐,里面看上去只是一些外观毛糙的阳城土产,玄机却在一只信封里,是厚厚一叠人民币现金。杨副秘书长作为理论动态的主编,简单翻看一下稿子,听说方教授已经修改认可,就很放心地说,那没问题,肯定会在下一期出来,紧接龚书记文章之后。 给省报理论版的稿子,是在原稿一万字的基础上删节而成。虽然是三千字不到,可报纸的社会影响与理论杂志又有不同。在省报总编室,那个年轻副总编甚至连稿子也没看,只是习惯性地掂了掂信封分量,就很随意而肯定地说,就按照你们要求的时间和版面安排,一个字也不会动。说罢,便用红笔在面前的台历上作了记号,以表郑重。 五 在确定考察对象前,省委组织部准备先搞一次民意测评。 表面上看,市委市府机关风平浪静,暗地里,却时时能感受到暗流涌动。虽说舆论比较看好冯开岭转正,可实际上瞄准这个位置者还有两人,其中一个与冯开岭旗鼓相当,竞争相当激烈。而且,阳城官场往往有个奇怪的悖论——有价者无市,有市者无价。这是说,舆论看好者常常被逆转,倒是不期然会有黑马脱缰而出。 阳城市长丁松今年五十有六,铁定了换届时要到政协任职,市长位置空出已成定局。目前冯开岭最大的竞争对手,是市委副书记张大卫。这个张大卫,能力水平虽然一般,年龄也偏大,可此人从村、乡、县领导一级级做上来,在阳城是土生土长的地头蛇。加上他给人感觉老实厚道,人缘不错,又深得市委洪书记的信任,因而一直努力往正厅位置上奔。另外,在政府副职里,除了冯开岭这个常务外,还有分管工业经济的副市长秦众,年纪、资历、能力、威信都紧逼冯开岭,难说不会爆出冷门。 时下的阳城官场,有一个人所共知的现状是,市长丁松与市委洪书记矛盾势同水火,两人甚至一度闹到不在同一宴席吃饭的地步。两个竞争对手,张大卫明显是洪的人,秦众是丁松的一员干将,两人因而此消彼长,得失相兼,反倒让貌似无帮无派、不偏不倚的冯开岭坐收了渔翁之利。三年前的常务副市长之争,便是明证。冯开岭自从担任常务副市长后,一改过去冷面书生形象,在分管的城建、交通、国土、规划领域,大刀阔斧施展拳脚,搞了不少颇具特色的亮点工程,于普通百姓中赢得些口碑。 在与两个党政一把手的关系上,冯开岭也充分考虑平衡,尽量两不得罪,其结果是两边都没结下什么怨恨,当然两边也都不视为知己心腹。洪书记曾经一度努力想拉他,企图以冯制丁,冯开岭也有过短暂犹豫,可想到自己毕竟是政府常务,很多事要靠市长丁松直接支撑、评判,就又回到当初的中立状态。丁松在极力栽培秦众的同时,也时时设法笼络冯开岭,以防政府内部作乱。好在冯开岭行事一向谨慎低调,又有曾在省委办公厅工作的历练,总算处置得当,积怨不深,比之另外两个竞争对手稍占上风,尤其相对于资历不深的秦众优势明显。 看到冯市长频频对着电话号码本愣神、犹疑,黄一平心里明白了几分。于是,趁一次闲聊,他主动把话题转到即将进行的测评上,说现在很多部门负责人私下议论,这一票到底该怎么投呢?两边都不能得罪呀。 冯市长就问,这么说,他们已经在下边活动过了? 黄一平说,我想是这样。 这时,冯开岭眉心处的那个川又聚合起来,原本平缓的河流立马变得湍急,右腮边高高隆起的咬嚼肌也抖动急促。 要不,也和有关人员打打招呼?黄一平试探道。 冯市长沉默好久,才长叹一声说,唉,也好,既然人家不仁在前,也就怪不得我们不义。不过,注意点方式,千万不要弄巧成拙。 黄一平如释重负般连连点头,说知道知道。于是,从当天夜里开始,黄一平便空前忙碌起来。 按照惯例,参加市级领导候选人测评投票者,一般会是机关部门和下属各县区的党政主要负责人。黄一平先花了大半夜时间,对照花名册排了一下人头。这些年里,由于市里党政一把手之间矛盾明显,阳城官场也泾渭分明地形成几个山头,其中多数若非市委洪书记一派,便是市长丁松一党,也有一些是两边讨好、摇摆不定的中间派。张大卫和秦众,虽说分别是洪书记与丁市长阵营的人,但这两派中人也未必就一定会看好他们。譬如不少洪派中人,或出于嫉妒,或因为不服其能力水平,或在工作中曾经有过某种过节,或缘于另一种更复杂的人际关系,对张大卫并无好感,反而会把票投给秦众。反之亦然。因此,黄一平充分运用其平时掌握的信息,把那些可能参加投票的对象,分成了几个不同层次:秦派,张派,冯派,可能变化、也可以争取的观派,还有就是面目不明确的模糊派。 对于不同的对象,黄一平采取了相应的处置办法。铁杆秦派、张派的人,是竞争对手,当然不能惊动。冯派人物,只消发发短信,打打电话,大家彼此鼓励、提醒、谋划一番,尽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黄一平工作的重心,是那些观派和模糊派。这帮人,所处大多是权力不大、管辖区域较小、下辖人员较少的边缘性部门,别看平常不大受人关注,人头数量却相当可观,投票时他们的意向往往决定天平的倾斜。说白了,这些人手中一票与强势部门负责人的一票,分量不差丝毫。因此,黄一平在这些人身上花足了工夫,动足了脑筋。 那些天,一介秘书黄一平忽然变得日理万机,行动诡秘,日夜处于高度亢奋状态。白天,他悄悄穿行在档案局、地震局、气象局等等冷点部门,针对不同对象的性格、心理特点,或是专程拜访,或是佯装顺便路过,于那些一向门庭冷落的局长、主任万分惊讶之际,适时送上冯市长莫须有的特别问候,直到那些人对其来意心知肚明。晚上,他则分头约一些人出来吃吃饭、品品茶、喝杯咖啡,不经意间就把某种意图挑明了,而此意图又恰恰与在场者的未来官运密切相关。有天深夜,黄一平驱车到家乡阳北县夜访县长,甚至差点殉职途中,幸亏脚下刹车踩得够狠。 连续几天忙下来,真是苦不堪言啊!见他疲劳不堪的模样,妻子汪若虹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埋怨说,你看你,这是人家冯开岭当市长,又不是你当市长,忙得这样屁颠颠的,与你有什么关系啊。 黄一平对汪若虹的这种妇人之见,非常不以为然。他心想,我是市长秘书,秘书和市长是什么关系,这还用问嘛!他想起刚当秘书那会儿,经常和几个年轻同道议论领导与秘书的关系,有的说鱼与水,有的说红花与绿叶,有的说形与影,有的说大脑与手脚,总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后来跟冯市长了,就当笑话说与他听,冯市长思索良久说,是唇与齿,唇齿相依,唇亡齿寒,荣辱与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懂吗?当时,黄一平对冯市长的比喻特别感动,也感觉特别温暖。他想,跟在这样的领导后边做秘书,再苦再累也值得!回想他到市政府这么多年,一个显而易见的好处,就是自己从一个吃粉笔灰的老师变成了政府公务员,汪若虹由一个上三班的护士进了科室,家里住的房子比别人楼层好、花钱少,他的姐夫王大海从一个破产企业的会计成了明达集团的财务主管。尤其是跟在冯市长这样的领导后边做秘书,走出去人家拿你当回事,你想办的事都能办成。 当然啦,这时候帮冯市长,还有一个潜在的好处,就是他不再需要在科级秘书职位上苦撑苦熬了,也不只有副处级调研员这样的单项选择,而是可以在全市的机关、县区,随便选择一个自己满意的部门,先副职后正职,不消三两年就会成为主宰一方的主官。到那时,就会有别人跟在自己后边拎皮包端茶杯揿电梯开关,就会有人帮自己写重要指示,自己就会像冯市长一样大权在握、随心所欲。至于汪若虹想进卫生防疫站啦,家里一大帮亲戚需要找工作、调工种、上名校啦,等等之类,统统可以搞定,全都不在话下。 黄一平对自己所做的工作,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崇高与神圣。事后的效果证明,黄一平的动作果然出其不意,恰到好处。据年处长传来的消息,冯市长测评结果名列第一,把张大卫、秦众落下不小的一截。 六 周五傍晚,冯市长那只不常用的手机忽然响了,是庞龙两只蝴蝶的彩铃。 冯市长有两只手机,一只139开头,是那种号码公开的工作手机,黄一平经常代为接听。还有一只133开头,就是现在接听的这个,似乎专门用作发短信,来电的机会很少。黄一平知道,这个手机一响,冯市长又要到省城上课了。这样的课,每个月都要上一两次,照例不要黄一平陪同,也无需司机老关接送。因此,这样的日子里,黄一平就可以蒙头大睡一通,或者陪汪若虹、小萌娘俩儿好好度个愉快周末。 毕业于省财经学院经济管理系的冯开岭,一直十分热心于参加各类在职学历、学位班。因为这个缘故,他在市级领导层和机关干部圈子里,自然博得好学的美名,也有人称其为学者型市长。其实,黄一平洞察到的,却是冯市长的另一番良苦用心——读书求学在其次,扩大社交圈反倒为主了。譬如早年在省委党校学习,结交的年处长等一帮同学,别看当年都是一些科级小干部,可如今不是执掌省级机关要害部位,就是某个地方的党政要员。后来读省财院的mba,又和邝明达等一帮公司老板混成铁杆,这些人如今都是威风八面的商界精英。冯开岭时下在读的,是财院经济管理学博士。 现在很多大学,之所以热衷于开办各种类型的在职领导干部学历、学位进修班,教书育人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看中这种班来钱容易,行政、人脉资源丰富,因此进门容易出门更加简单,日常教学管理几乎形同虚设。像冯市长这样级别的官员读书,根本不用他亲自一趟趟来往奔波,从上课、作业到考试、毕业论文,全都可由黄一平之类的秘书代劳,每学期只要参加一两次师生聚会,或者将老师、同学邀请到阳城来吃喝玩乐一通,就算大功告成了。眼下,冯市长之所以风尘仆仆赶往省城,上课只是借口,约会一个女子是真。这个秘密,冯开岭自认为做得滴水不漏,黄一平却早已心知肚明。至于这个女子是谁,什么身份,长什么样子,他倒是真的不知。刚刚和冯市长通话者,应该就是这个隐形女子。 以不俗秘书黄一平的悟性,只要两只蝴蝶铃声一响,他便会识趣地主动回避,即使眼下在车上无法走开,他也会有意和老关没话找话,以免市长通话不便与尴尬。有部葛优主演的电影手机,黄一平在网上看过n遍,估计冯市长却没看过。电影里有个情节,是说男人在公共场合与小情人通话,有些被省略了的暧昧语言,自认为只有天知地知,其实却是人人共知的公开秘密。说话行事谨慎的冯市长,有时就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譬如现在,冯市长对着电话说,真有事,很大的事哩,然后就有好多个否定语断断续续蹦出来,黄一平判断,那个女人肯定在猜测这边说的大事是什么事。冯市长也许是经不住对方的威胁、柔情之类,或者自己也不耐烦对方的猜疑,就说病了,很糟糕,上边,恶性吧。黄一平就明白了,冯市长是在说自己老婆乳房长瘤的事。最后,冯市长还是没得到那个女人的谅解,因为他先是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不得不长叹一声,说好吧,我来。 对于冯市长叹息中的种种况味,黄一平也是有点体会的。刚进市政府办公室那会儿,黄一平也曾经有个情人,是他中学的同学。有一次他随魏副市长到下边视察,遇到那个几年不见的女同学。市长进去开会,他在外边和同学聊天,公司老总是认识黄一平的,就吩咐手下好好陪陪老同学。当时,他们聊得非常投机,就互相留了电话号码。之后不久,汪若虹医院组织旅游,女儿送到乡下外婆家,魏副市长正好也有个出国访问,黄一平突然就闲了。他还没来得及打电话给女同学,女同学就先主动约他,两人一起吃了晚饭,喝了咖啡,然后又看了电影。吃饭的时候,女同学在桌子下边用腿不时磳他,喝咖啡时他拉了女同学的手,在电影院两个人迫不及待接了吻,然后电影没结束就双双回到黄一平家。那个女同学看上去很腼腆,床上功夫却了得,欲望也强烈。两人连续几天猛做,从浴室到客厅,从床到沙发,把个黄一平折腾得死去活来。 可是,魏副市长一回来,一切都结束了。不是被市长或别的什么人发现了,也不是两人有矛盾了,而是黄一平没时间了,或者说时间不受自己控制了,偏偏那个女同学是有些小资情调的,不时发个短信卖卖嗲,希望多些机会花前月下。如果不从,就不停打电话、发信息、发脾气,不是哭哭啼啼,就是扬言再也不睬他,把个黄一平搞得身心交瘁。黄一平已然尝过偷的滋味,心里自然也难以舍弃,可左右权衡反复比较,还是决定以前途为重,因为有一笔账他是算得过来的——将来有了权势地位,什么样的女人不能尽揽入怀呢? 直到晚上八点,参加了一个不得不出场的应酬,冯市长才终于脱身。黄一平和老关送他到高速入口处,省城那边有车来接。返回的路上,黄一平接到冯市长电话,几乎用恳求的口气说,快点,赶紧到医院一趟,朱洁情绪很失控,不行的话,晚上请小汪陪一下。 冯市长的夫人朱洁,原是阳城师范的一名会计,现在是主管后勤财务的副校长。最近发现乳房有肿块,医大附院初步诊断可能是良性,但也不排除会变成恶性,建议还是早点手术局部切除。原本已经定下手术时间,却因为病人体质太弱,频频发热,需要调理一些日子。 据说,冯开岭当年以一介贫寒子弟,娶得干部家庭出身的朱洁,是颇费了些工夫的,也为他日后的进步奠定了坚实基础。夫妻两人都有些地位,儿子送到澳大利亚读书,表面上看是个典型的中国式幸福家庭,实际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黄一平虽不知个中详情,对其外暖内冷的不睦本质却看得一清二楚。这次朱洁生病,冯市长还算尽心,多次和医院领导、专家商量治疗细节,但真正在病床前照应的就只有朱洁妹妹一人。 鉴于朱洁的特殊身份,医院给她安排的是一间独立病房,似由医生休息室临时改建。病房里,朱洁一个人正躺在床上流泪,看见黄一平进来也没有多少表示,说明正当气头上。像中国官场上的众多秘书一样,黄一平进出冯市长家的频率,恐怕高过自己家。一日数次上门接送不算,冯市长家里日常一应事务,但凡需要男主人出面才能应付或解决的,十之七八是由黄一平代劳。这两年冯、朱夫妇关系不好,时常发生冷战,期间遇到急事须告之丈夫,朱洁也大都把电话打给黄一平转达。因此,黄一平与朱洁之间,算是相当熟悉,也就比较随便。 进门后犹豫了一下,黄一平轻轻叫了声朱大姐,她竟一下哭出声来。原来,这两天朱洁妹妹因劳累过度患了重感冒,晚上也不能过来了。白天来往的人多还好,医生护士也不停走动,晚上就剩下朱洁孤零零一个,到现在连晚饭还没吃。她说,那个杀千刀的冯开岭已经两天没来医院了。 黄一平赶紧到医院门口小店,买了鱼汤、菜粥,端来让朱洁吃了。饭毕,征求朱洁意见说,大姐,你看是不是让汪若虹来陪你?朱洁说,不要了,她有小萌,我也没什么大碍,只是心情不太好,如果你没什么大事的话,在这儿陪我说会儿话就行了。黄一平当即倒了开水,拧了毛巾,让朱洁擦洗,自己则到小店还了碗筷,顺便给汪若虹打了个电话。回到病房时,朱洁面容神态已然大为好转,黄一平就搬张凳子坐到床边陪她说话。 先说了些盐咸醋酸之类的淡话,两人都找到交流的感觉。黄一平就安慰朱洁,同时为冯市长开脱。话刚由冯市长工作忙起头,朱洁又火了,腾地一下坐起来,怒道:他忙?他忙个屁!他姓冯的太不是东西了,连个畜生也不如。我也不怕小黄你笑话,你也不是外人,今天我就是要倒倒苦水,也揭揭他身上披着的那张画皮。你知道他到省城做什么吗?他是去会那个姓郑的狐狸精。你也不要帮他瞒了,他们的事我全知道,就连今天晚上是郑小光开车来接他,我都懂。哼,那个郑小光为了赚钱,把自己妹妹都搭进来了,还冒充什么大老板! 黄一平心里一咯噔。难怪嘛,有一次在省城开会,冯市长用133拨打一只手机老是不通,让黄一平马上出去往那只手机上打钱,发票上的名字叫郑蓉,原来她就是两只蝴蝶背后的女子,郑小光的妹妹。 朱洁还在继续痛诉冯开岭,说,他在省城工作的时候,就和那个郑蓉好上了,她还为他离了婚。你知道我的乳房为什么会这样?是夫妻生活不正常,是我长期孤独、郁闷的结果,我们已经几年没有性生活了。也许以为黄一平知道内情,也许是实在气愤不过,朱洁干脆来了个竹筒倒豆。昏黄灯光下,黄一平听着自己顶头上司的隐秘,内心轰响着万钧雷霆,表面却只能不动声色。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打量着朱洁,虽然脸上有些蝴蝶斑,皱纹也生得早了些,却仍然掩不住当年俊俏的风韵,但也写满当今生活的不如意。 就这样,朱洁一边说一边哭,尽情发泄着满肚子的苦水。期间,她还亲自下床把门反锁了。看得出,她很久没同人这么痛快地聊过了。也难怪,她一个副校长,这些不可示人的隐秘,在学校没法和同事聊,就是在亲戚朋友那里,也不是随便可以说的啊。今天,她向黄一平倾诉,起初还有某种负气的成分,后来渐渐就有些控制不住了。渐渐地,黄一平对朱洁开始生出些同情与怜悯。他甚至觉得,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女人,平时虽然给人些许傲气和距离感,这会儿却像一个邻家大姐,甚至是一个孤弱无助的小妹妹,一个曾经同桌的她。他想,如果她早年嫁的不是冯开岭,现在不是贵为市长夫人,那么她也许就不会这样孤独、痛苦。黄一平又给她拧了热毛巾,安慰说不要再哭了,眼泪会催女人早衰的,珍惜自己最重要,等等。面对热气腾腾的毛巾,朱洁竟没用手接,而是扬着脸迎上来,目光充满了期待。黄一平犹豫了一下,还是俯下身,帮她轻柔而仔细地一点点擦去泪痕。忽然,黄一平感觉朱洁呼出的气息急促起来,目光也有些迷离,他的手抖了一下,心跳随之骤然加快,脑子里立即陷入一片空白。 不知什么时候,朱洁已经敞开上衣,将黄一平紧紧抱住,火热的唇也迎了上来。黄一平僵硬着身体,任由女人摆布,朱洁则顺势拉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胸部揉搓起来,先是轻轻,然后狠狠。这样持续了一阵,两人的呼吸、体温、眼神都趋于同步,朱洁干脆帮他脱掉衣服,说,来吧小黄,就兴他姓冯的胡搞,不兴我们也出轨一回啊。 秘书小黄7-9 七 副书记张大卫和副市长秦众很可能结成某种同盟!这就意味着,两个原本利益冲突的竞争对手,将可能联手共同对付冯开岭,这样一来,原先的某种平衡将会打破,冯开岭面临的形势便由胜券在握变为急转直下。 这个信息,是黄一平在市府秘书聚会上获悉的。聚会一结束,黄一平就给冯市长打了电话。冯市长一改往日的沉着内敛,连忙说,快到家里来详细说。 市委、市府秘书班子,分别不定期有个聚会,说是不定期,其实也相对固定,基本上是每个月一次,市委那边逢双月,市府这边逢单月。冯市长还不是常委时,黄一平就只参加市府那边的单月聚,后来冯市长进常委变常务了,黄一平就和市长丁松的秘书小吉一样,两边都参加。市委洪书记的秘书,自然也是身份特殊,始终是两边聚会不可或缺的角色。 这种聚会看上去很随意、松散,其实不然,每次聚会都是精心组织,充分准备。譬如聚会时机,一般选择在星期六晚上,是考虑领导秘书平时很难掌握自己的时间,惟有双休日领导公务活动少,尤其周六通常比较空闲。再譬如人员,为把人约齐,就尽量打足提前量,反复约定不怕麻烦,最后也还总有人缺席。但是,无论什么人缺席,两个一把手的秘书不宜缺,一切时间都会将就他俩。当然啦,现在风传冯市长可能由副转正,黄一平也就成了不可轻易缺席的人。聚会的场合,绝对不在领导光顾频繁的大型宾馆,也不放在那种嘈杂的路边酒店,而多是机关某委办局的食堂。可别小看那些食堂,绝不像工厂学校的普通职工食堂,而是装修豪华、烹饪考究,档次与星级宾馆不相上下,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尤其是冯市长分管的城建、交通、国土、规划等几个部门,食堂水平都是市级机关一流,分别招待过副部长、副省长级高官,而且菜肴各有特色——城建食堂,以烧时令江鲜出名,刀鱼、河豚自然不在话下,就是比大熊猫还要稀罕的长江时鱼,偶尔也能尝鲜;交通食堂,法式牛排非常正宗,缘于一位曾经在法国使馆工作的退休西餐师,是被交通局以高薪挖来的因此,轮到黄一平做东,就只需给上述某局的局长打个电话,说办公室里几个同事想小聚一下,借贵方宝地一块云云。局长当然是明白人,第一次还问一下,哪些人,有几位,什么标准,要不要局里班子成员陪同,到下一次,就不再多问了,只吩咐办公室主任,按最高标准安排烟酒菜,到开席时便由着一帮秘书自己闹腾。 通常情况下,秘书们聚会只是打牌、吃饭、喝酒、说黄段子,目的在于放松身心、沟通感情,并不真正交流思想。酒席桌上,大家都是心照不宣,只说闲话,不谈国事。阳城官场,如同中国基层的每个角落一样,关系错综复杂。秘书名曰为领导服务,说白了各事其主,跟谁就被划归了谁的山头、圈子,相互之间自然就随之多了恩怨与防备。而做秘书最基本的要求,便是守口如瓶、忠诚尽职,最忌讳处就是搬弄是非、立场不稳。加之,秘书们在年龄、学历、资历各方面都相差无几,相互之间的竞争也相当激烈,有的人做了一辈子秘书,最后还是跟在别人后边当拎包族,伴随昏黄灯光握笔杆、磨鼠标;也有的当了没几天就被领导开了,美其名曰下基层锻炼,实则从此打入冷宫,逐离官场;只有聪明人借秘书这个梯子平步青云,好运连连。其中关键,就看是否懂得个中窍门。像冯开岭这种由秘书而步步高升者,算是相当成功的典范。 一帮秘书聚会,斗酒自然是免不了。黄一平天生酒精过敏,也就逃掉这一关。年轻人喝酒、斗酒,难免有把持不住的时候。有些人酒喝到一定程度,便开始忘乎所以信口开河,发一点牢骚啦,说一些家长里短啦,虽然脑子里想着避开官场是非,不涉及敏感话题,可说着说着情绪上来了,又有周围气氛的烘托,慢慢就挨、碰、擦、刮到一些是是非非。像黄一平这样没喝酒的秘书,就不免有些惊愕甚至尴尬。 秘书们私下有个约定,对这种聚会上的言谈,一概不外传,更不向主管领导透露。黄一平原本是个重承诺守规矩的人,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以为冯市长并不知道他们的聚会。可是有一次,冯市长在车上似乎很无意地发问:听说昨晚丁市长身边的那个小吉喝多了,说了不少酒话,是吗?黄一平一愣,当时感觉像做了件不可告人的坏事被当场揭穿,结结巴巴想解释,冯市长很大度地摆手一笑说,酒后醉言,权当一笑。不过,黄一平还是把那晚聚会的情况,原原本本报告了冯市长。从此,每次聚会之后,黄一平总会在第一时间,把秘书聚会的过程,特别是那些涉及到敏感人事的信息,完整准确地一一陈述。说者似是无意闲聊,有时甚至完全当作笑谈,内里却一点不敢马虎,生怕遗漏了重要内容。冯市长每次也听得极其认真,有时还会追问一些相关细节。再后来聚会,黄一平就有些心虚,不敢直面那些同事,就好像他是个出卖了朋友的犹大,充当着不光彩的间谍角色。但是,他也难哪,在冯市长和秘书同仁之间,他别无选择。他只希望那些嗜酒如命的家伙,好好把牢嘴巴关。后来,直到黄一平不当秘书了才知道,那些原本信誓旦旦的同事,竟然没一个是信守诺言者。 进到冯市长家,刚刚手术出院的朱洁也在客厅看电视。黄一平嘴里叫声大姐,心却不期然跳得厉害,看到朱洁神色坦然,像没事人一样,他才慢慢恢复了平常状态。 在冯市长书房,黄一平将听到的情况详细说了。原来,又是丁市长秘书小吉酒喝多了,席间悄悄把黄一平拉到僻静处,说张大卫副书记最近极力拉拢秦众副市长,两人有结成同盟的趋势。前者仗着市委洪书记撑腰,一心做着市长美梦,许诺先让秦众做常务副市长,分管政府里最重要的几个部门,等洪书记提拔到省里了,他和秦再分任党政一把手。据说秦众自知资历不够,难敌冯、张两个强劲对手,已有暂退一步的念头。丁松市长知道后非常生气,他虽然马上就要到政协上班,却不想让洪书记派系在委、府两边都一手遮天,因此把秦众叫到跟前痛骂一通,说你怎么这样不长眼色,跟着那帮混蛋哪里能有你的好处,做梦吧! 听完黄一平的汇报,刚才还面露微笑的冯市长,马上就神色冷峻起来,眉间的川字拧得几乎变了形,咬嚼肌抖动得完全没了规律。见此情景,黄一平的心也骤然抽紧,与其说他对冯市长前途担忧,不如说是对自己的未来失去了把握。他知道,自己和冯市长的命运,比任何时候都更紧地拴在了一起。 八 冯开岭突然决定,重阳节要到省里跑一跑,看望几个老领导。在这之前,国庆节和中秋节刚刚过去,冯市长已经到省里跑过一趟,但只是看望了一些现职领导。对退下来的老同志,按惯例只有临近春节时才拜访。 黄一平传递过来的信息,也许确有其事,也许只是风起于青萍之末,还可能是对手施放的烟幕或离间之计。可不管怎样,省里马上就要研究确定考察对象,接着考察组就会进驻阳城,如果真的让张大卫、秦众他们结成同盟,事情就糟了。当务之急,是设法破解张、秦联盟,集中力量对付势头占优的张大卫,稳住秦众。冯市长决定,从省里的几个阳城籍老干部那儿下手,以迂回战术分而化之。 对于以怎样的方式,拜访哪几位领导,冯市长和黄一平进行了详细谋划。其实,官做到冯开岭这种级别,有时也很难,表面看起来风光无限,身边奉承迎合者不少,可到了关键时刻,能说点真心话的人却很少,说到底是高处不胜寒哪。冯市长这时候和黄一平商量,一方面是因为黄一平熟悉情况,另一方面,黄一平也是他身边最可信任的人。如此机密之事,岂可与外人说。 曾几何时,黄一平对于请客送礼极其反感。当年在n大学读书那会儿,他的学习成绩一流,一手现代诗也做得行云流水,加上有方教授等几个老师极力举荐,毕业时本来已经初定留校,可最后还是被另一个同学鸠占鹊巢。后来分配回到阳城,按实力是分在省属阳城中学,半途又遭遇暗算,竟被发配到城郊的五中,直到借调局里才知道,又是落败于请客送礼那一套。自从到市政府工作,特别是做了冯市长的秘书,黄一平终于明白,请客送礼原本就是中国社会的一个基本细胞,更是中国官场的一个有机体,有时甚至是阿基米德期待撬动地球的那个支点。 就说冯市长吧,官做到这个份儿上,自然有不少人给他送礼,可他也得给别人送礼,而且这礼数还非常复杂与讲究,细细推敲起来简直就是一门莫测高深的学问。冯开岭原本出身农家,大学毕业后先在阳城师范团委工作,后调到市委书记身边做秘书,之后随书记调到省里。书记在省委秘书长位置上去世后,他就再回到阳城。按照他在阳城的位置,按说已不需要通过送礼拍什么人的马屁,但是,他每年春节前都会带领黄一平和司机老关,拎着些大肉大鱼色拉油之类,大张旗鼓来到师范宿舍,拜访那些退了休的校长、书记、老教师。正月初那几天,他又会独自拎着一些烟酒、保健品,穿梭在市委老干部大院,看望那些退了休的老领导或其遗孀。这样做的效果,是大家都知道冯开岭念旧、有情意、没架子、知恩图报。得这样评价者,恰恰为当今中国官场所奇缺。 冯市长送礼的重点,当然是省里那些在位的领导。逢年过节,他必亲自出马,黄一平不必跟随,甚至老关的车也不常用,邝明达既当司机又兼跑腿,行踪极其诡秘。冯开岭相比其他阳城市领导的便捷之处,是他曾经在省里工作过,到省城探望领导既轻车熟路,又少了某种刻意与尴尬,淡化了那种令人一目了然的功利色彩。与看望现职领导轻车简从不同,拜访那些老干部或他们的遗孀时,冯市长照例会叫上黄一平和司机老关,大包小包里装着些螃蟹、芦笋之类的阳城特产,甚至还有山芋、芋头、花生这样的土货,热热闹闹地在那些冷落日久的门院进出,迎送之间刻意弄出很大的欢声笑语。出门之后,冯市长才告诉黄一平和老关,这些人家与在位领导不同,东西不在多少,要的是个热闹气氛,让左右邻居知道有人来送过东西,比送的是什么东西重要得多。 黄一平对冯市长的送礼艺术,可谓佩服之至矣。 冯开岭与黄一平商量的结果,是先拜访两位阳城的老市长,其中一位是丁松的婚姻介绍人,一位是丁松从县长升任副市长的伯乐。因为多年都有走动,两位老人对冯开岭印象不错,也知道他是丁松之后的市长当然人选。礼物自然比往年重许多,老人们退休多年又极易动感情,三言两语扯到阳城人事,冯开岭巧妙说明目前微妙现状,两位老市长就惊呼,表示一定要给小丁打电话,阳城市长的位置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的,务必要交给能办事会办事的人。冯开岭明白,给丁松打电话,就等于给秦众施压,目的是让那个可能的张、秦联盟胎死腹中。 接下来拜访的重点,是省农林厅刚退休的印厅长。 印厅长曾经担任过阳城市委书记,那时市长是现任的市委洪书记,张大卫是市委秘书长。说句公道话,印是工农干部出身,工作能力一般,性格却比较直爽,个性也强,与长袖善舞的洪就有些矛盾,一度激化到类似现在洪、丁这样的状况。后来,省委派出工作组,专门前来解决阳城的班子矛盾,本来形势对印有利,洪可能被调离。不料,原本是印派中坚的张大卫半路倒戈,突然抖出印的好多问题,结果印反被调到省农林厅,洪则做了市委书记。作为一种回报,洪马上就提拔张大卫为市委副书记。生性耿直的印,从此与张大卫势成水火,恨张之心犹胜怨洪。印、洪大战时,冯开岭刚由省里下派担任排名末位的副市长,因此未及介入二人矛盾。不过,每年岁末,冯开岭都会借着看望省城老干部的机会,顺便拜访一下印厅长,这与阳城多数干部回避、冷落印,成了鲜明对照。 这次拜访印厅长,冯市长并没有亲自出面,而是由黄一平代劳。印厅长患有严重的腰肌劳损,阴雨天几乎不能动弹。按照冯市长的吩咐,邝明达早在省城某理疗新品专卖店,花三万多块定下一款国外进口的综合理疗仪。黄一平雇一辆货车,将理疗仪送到印厅长家,说是重阳节到了,冯市长让送过来的。机器拆封安装好,印厅长一看,眼睛就直了,说这个、这个,很贵的嘛。省台的电视直销广告,几乎不间断地宣传这种产品,性能、价格一目了然,印厅长岂有不知其贵的道理?黄一平说,冯市长一直担心您的腰,知道那是在阳城工作劳累所致,您在位时不好送,现在就没事啦。 印厅长躺在上边试了试,万分满意,神色也渐渐坦然,感叹道,还是小冯人好啊,咱没有什么恩惠于他,就已经这样了,哪像有些人,畜牲都不如!再看天色近晚,又坚决留下黄一平,让家里人出去买了些酒菜,表示要和小黄好好痛快痛快。黄一平嘴上谦让,心里却求之不得。吃饭的时候,黄一平就无意中把阳城的情况说了,当说到洪书记正积极运作张大卫当市长时,印厅长气得当时差点摔了杯子,说就是拼了老命,也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并扬言,明天就要到省委,一个一个常委汇报反映,不砸碎姓张的市长梦,印字倒过来写! 黄一平一听,当时乐得差点笑出声。 九 省委考察组来阳城,是由组织部一位副部长带队,年处长是主要成员。由于是五年一次的人大、政府、政协大换届,考察的对象就多了些,原计划考察七天,结果十天也没能收尾,而且谈话的范围有不断扩大趋势。机关里已经开始议论,说考察延期是意见分歧很大,其中市长人选是分歧的焦点。 那几天,冯开岭总是说他右眼跳得厉害。黄一平心想,肯定是年处长给他通报了情况,有些不太利好的消息,表面上却只好安慰他,说你应该没问题,人品、能力、政绩明摆在这里嘛。 看着冯市长焦虑得厉害,整天眉头拧成一团疙瘩,右腮那块肌肉令人揪心地抖动着,黄一平心里也就七上八下。于是,利用一次闲聊的机会,试探着对冯市长说,昨天我在网上浏览一家以测字相命闻名的网站,按照上边的要求试了一下,居然还很有几分相像哩。冯市长眉头一松,哦了一声,目光似在鼓励黄一平继续说下去。黄一平便如此这番细述一番,冯市长感叹道,其实这东西在日本、韩国和东南亚好多国家非常盛行,据说还有大学专门开设此种课程。黄一平说,是啊,人家是当作学问、科学来研究,不像我们这儿归在迷信一类。 趁着市长情绪不错,黄一平话转正题,说我老家阳北县有个三十多岁的瞎子,人称小先生,在当地算命测字堪称一绝,生意好得需要挂号排队找关系加塞儿,甚至带动了周围很多配套服务。冯市长点头道,我听说过,好像不少领导、企业家也经常悄悄找他,蛮有名气咧。黄一平说,正好我最近要回去看看父母,要不顺便找他试试?冯市长一笑道,你有兴趣,不妨一试,权当游戏罢了。 当晚,黄一平便借了邝明达一辆车,亲自驾驶,星夜赶往阳北。 对测字看相一类,学政治的黄一平原本并不相信,可是十年前的一次偶遇,令他有些改变。 那时,黄一平刚由阳城五中借调到教育局,在教研室帮助编写教材。一次随局长到西安出差,参观兵马俑出来,局长找卫生间解急,他一个人蹲在路边休息,一个道士装扮者上来,非要帮他看相测字,死缠烂打就是赶不走。那人对他面容、手相左观右察一番,先是把他的家庭景况、性情脾气说了七不离八,接着话锋一转说,你这人生着师爷相,天生做幕僚的料,一看就是领导秘书。黄一平对秘书向无好感,当即气不打一处来,把道士好一番奚落。道士摇头讪讪而退,但嘴角那一抹笑却是含意明确——不信走着瞧。令人不得不服的是,回到阳城没几天,市府就来教育局挑秘书,全局那么多人恰恰就选中了自己。从此,黄一平开始相信命运一说,每到外地出差,总要探询当地有无测字、算卦、看相高手,也喜欢与这类人讨论职业、前途之类。倒也奇怪,相命先生猜他职业时,十之七八要往秘书里靠。这样的情况多了,黄一平就感觉有些别扭,心想难不成老子天生就是个秘书命?不便和那些算命打卦的较劲,就回家咨询妻子。汪若虹眼皮抬也不抬,说人家观其形听其言,一看你那模样可不就是一副秘书相。黄一平对着镜子照半天,也没瞧出个所以然,只在心里骂一句:放屁! 托了阳北警方一位朋友,黄一平找到当地派出所管段民警,摸到家住城郊的瞎子家。那个瞎子家的排场,把见过些世面的黄一平吓了一跳。一溜三座楼房,全是欧式风格,即使夜色里也能看出建筑考究、装潢精美。民警介绍说,三座房子分属瞎子本人、父母、妹妹三家,左边妹妹家负责发号排队,右边父母家是解决难题、释凶化吉的佛堂道场,中间是瞎子算命的主战场。三座房子的二至四层,以及周围邻居的众多人家,都辟出房间用作客房、饭店、销售部,全部服务于瞎子算命这一主业。据说,前来算命的人来自四面八方,其中不少是各地的达官巨贾或明星大腕。 那瞎子坐在一只红木龙椅上,金黄坐垫,一身唐装,手捧一只年代古老的水烟袋,一边咕嘟咕嘟吞云吐雾,一边侃侃而谈。瞎子算命也有规矩,每天只接待二十人左右,算命测字号称分文不取,排队取号每人二十元,且因来者太多,插队开后门少则百元,多则数百上千。每个来者总要有点问题吧,那祛灾除难就需要买贡品、做道场,花费又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也有人请瞎子上门服务,但那必须是大官大款大腕级人物,而且得专车接送,美食伺候,附带大把钞票。那瞎子早些年出门算命,坐过拖拉机、皮卡,普桑、奥拓也不嫌弃,如今竟然养成一大癖好——非宝马、奔驰之类豪华轿车不坐,坐骑档次低于奥迪就会找出种种借口拒绝出行。当然啦,能请得动瞎子者往往非大富即大官,哪有不能满足的道理呢? 还真是一物降一物,黄一平这次请来管区民警,算是找对了人。瞎子一听民警声音,竟然弹簧般从龙椅上跃起,口里连称主任,态度谦恭有加。事后黄一平才知道,这瞎子过去一度年轻气盛,嘴风不严,每每语出惊人,曾经导致有些事主寻死自杀,家破人亡,先后数次被公安机关传唤处理过,因此对当地派出所最为敬畏。 黄一平被安排到楼上一个豪华房间,单独与瞎子交谈。黄一平也不多说,只报了冯市长生辰八字,瞎子手指动动,嘴里念叨一番,当即摇头说,不妙,不妙,此人原本官运通达,时下也有再上升一步的机会,可是遇到一道很难跨过的坎儿,怕是不妙。黄一平问是怎样的坎儿?瞎子说不外乎权钱色三样,最为关键还是小人算计。黄一平又问,有解吗?瞎子说,解倒是有,无外乎上依贵人,下赖死党,恐怕还要用些偷梁换柱、暗度陈仓的办法。黄一平无暇细细品味瞎子的话,只是原封不动记录在案,竟不知对方一语成谶,自己未来命运已在其中。这是后话。 临走时,瞎子也不敢乱用妖术,只给黄一平一包香灰,说让当事人于清晨分三天冲水服下即可。最后,瞎子非但不肯要黄一平钱,还悄悄塞给陪同民警两条软包中华烟。民警笑笑,并不推辞。 连夜回到市里,冯市长居然没睡。很显然,他对黄一平此行非常满意,甚至充满了感激,在看了那些现场实录文字后,还对瞎子的语气、神态作了一番详细的追问。 秘书小黄10-11 十 考察组回到省里,汇总好情况,正等待向常委会汇报,阳城这边却连续出了问题。 那个退了休的印厅长,写了洋洋数万言的揭发材料,先是亲送省里领导人手一份,然后又在阳城五套班子里广为寄发,不多久便在整个机关里传得沸沸扬扬。材料上,列数洪书记、张大卫的十大罪状,将当年阳城官场上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来了个彻底大曝光。这一手,对洪书记上调到省里、张大卫提拔市长,都是致命一击。 冯开岭也遇到两桩麻烦事。 先是明达集团内部有人举报,邝明达近年经常大笔提取现金,却无法说明正当用途,也提供不出合法票据。明达集团是股份制公司,下属企业仍有少量国有股尚未退出,邝明达虽然贵为最大股东、董事长兼总经理,却也不能无视财务会计法规。而且,举报者明确指向冯开岭,说他与邝明达关系非同一般,经济上有难以说清的缠绕。这边明达集团的风声初起,那边又有人捅了郑小光在阳城揽工程的事,列数其投标做假、工程质量低劣、随意改变预算、提前支取款项等一堆问题,矛头又是直指冯开岭。 按照省里领导的指示,上述问题仍然由原考察组负责牵头,组织监察、审计等相关部门人员,立即查明真相。很快,就有人进驻明达集团查账,同时调走城建、交通几个相关工程的招投标材料与财务账目。所幸的是,一切都还在年处长掌控的范围之内。 冯开岭毕竟在官场磨砺多年了,外边风声如此之紧,他却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情,照样忙着视察工程、发表讲话、接待应酬,甚至对黄一平也不再多说什么。倒是黄一平,整天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他和冯市长还是那样形影不离,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也还那样多,可是却忽然发现对方严肃、陌生得可怕,相互间有了很大的距离,没有了过去那种说话交流的氛围。 黄一平几次想打电话给邝明达、郑小光,询问事实的真相和事态的趋势,寻求一颗定心丸,而多年在冯市长身边濡染的经验又告诉他,那是最大的忌讳。这个时候的轻举妄动,既会坏了冯市长的大事,也会坏了他自己的大事。因此,他忽然病了,感冒发烧到四十度,说胡话,做恶梦,嘴上燎起蚕豆大的泡,连续昏睡了好多天。等他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浑身软得像一摊蛋黄,而冯市长就坐在病床前。冯市长明显消瘦了,眉头的那三条棱角分明的沟坎,已经有点弯曲变形,右腮的那块肌肉也明显松弛。黄一平顾不上饥饿、痛苦加眩晕,两行豆粒大的泪珠禁不住脱眶而出。冯市长拉着他的手握了很久,嘴上什么也没说,千言万语却通过那一握表达得淋漓尽致。 当天深夜,邝明达也来了,带了很多东西,全是高档营养保健品。邝明达憔悴了,过去那种傲视一切的神态不见了,眼睛里写满了焦虑不安。简单问了病情,邝明达支走汪若虹,向黄一平通报了公司被查的情况。由于组织部年处长的关系,核查人员对什么该细查、什么当模糊,拿捏得相当到位。但是,有一笔八十万元的现金支出,当时提出来没有及时平账,现在却怎么也无法过关。最为关键的是,要想尽快平息事态,必须赶快把这笔钱认下来,对上对下、尤其是对举报者有个交待。黄一平对邝明达公司的那些破事并无兴趣,但当后者说起这笔钱的用途时,却立即惊出一身冷汗——钱是用在冯市长那篇文章上。八十万哪,怪不得当时方教授、杨副秘书长、报社副总编那帮人办事如此爽快,原来是花了这样大的代价!特别是让方教授圆瞪双目的那三样东西,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这事一旦张扬出来,不仅冯市长完了,包括方教授在内的一帮人都要倒霉。 这下黄一平急了,而且比邝明达还要急。邝明达似乎想了好久,才吞吞吐吐说出了一个处置方案:让公司财务主管,也就是黄一平的姐夫王大海帮助扛一扛,就说是他暂时挪用了这笔钱用于买房。黄一平一听,又是一惊,挪用八十万,可是要坐牢的呀,不行不行!邝明达当然明白黄一平的心理活动,安慰黄一平说,已经预先和公安局、检察院打过招呼,像这种挪用时间不长的案子,只要马上把钱还到账上,就不会真的判实刑,最多缓刑,很有可能免于起诉或刑处。看着邝明达近乎哀求的眼神,黄一平愣住了。当初王大海下岗,是冯市长出面安排到明达集团,邝明达很快就提拔他做了财务主管,拿着令人眼红的高薪,姐姐一家原本清贫的境况也迅速改善,很快步入了小康水平。再说,现在邝明达有难,其实是冯市长有难,我黄一平不出手谁出手,我的姐夫不担当哪个担当。黄一平当即和姐姐、姐夫通了电话,做通了他们的工作。 郑小光那边的情况,很快也有了眉目。原来,那个郑小光确是一个去世多年的省委组织部长的外甥。郑小光这几年在阳城揽下的这些市政工程,参与招标投标的程序、手续倒也勉强说得过去,只是存在一个共同的问题:工程造价大大超过预算,且未等最后验收、交付就提前支取全部工程款,这些都严重背离了常规,也与合同约定不相符。但是,钱已经进了郑小光口袋,人家在省里又有些背景,算是过了河的老牛拽不回头了。为平息举报者的怨气,只好对阳城方面有关当事人进行追究。结果认定,城建局马副局长、交通局何副局长等人,身为工程行政负责人,多次和郑小光一起吃饭、桑拿、唱歌,也收受了些钱物,行为极不检点。不过,这些人在接受调查组问询时,都反映了一个相同的情节:每次郑小光来谈工程、要款子、改合同,事先都是由黄一平出面联系,约请吃饭、洗澡、唱歌。言外之意很明确,没有黄大秘书的牵线搭桥,郑小光没这么大面子,我们也没这么大胆量。于是,问题的症结自然就落到黄一平头上。 听到这个消息,黄一平忽然就傻了。那个郑小光,他原先根本就不认识,是因为冯市长的关系才熟悉的。近几年,郑小光频繁来阳城揽工程,也完全是因为冯市长分管这一块。但是,自从郑小光做工程之后,冯市长就基本上不出面接待了,完全是黄一平忙前忙后张罗。即使傻瓜也知道,黄一平出面,也就意味着冯市长出了面,可是,摆到桌面上来说,冯市长出过面吗?冯市长说过工程要让郑小光做吗?冯市长明确表示过郑小光的工程可以超过预算、提前结算吗?天哪!刚刚感冒初愈的黄一平,一夜之间又是满嘴泡。 接到市纪委约谈的通知,黄一平还是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烦躁与紧张。毕竟是常务副市长的秘书,对方算是给了面子,同意第二天谈。当天下午,黄一平原本想先和冯市长谈谈,得到他的指点。可是进到对面办公室,没等他开口,冯市长就朝他摆摆手说,今天我这儿没事了,你身体还没康复,就先回去休息吧。很显然,冯市长不想这时候和他说什么。 晚上,黄一平却接到冯市长夫人朱洁的电话,约他出来有话要说。朱洁开着那辆单位配的红色广本,黄一平坐在副驾驶位置,车子沿着滨江大道缓缓前行。窗外,一边是大江拍岸的惊涛,一边是灯火阑珊的城市,两人一时无语。在江边一处僻静的地方,车子慢慢停下来,朱洁掏出两支烟分别点上,一支递与黄一平,一支留给自己。朱洁只吸了一口就猛烈咳嗽起来,直至咳得趴在方向盘上呜呜咽咽哭起来。黄一平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朱洁就一把抓住黄一平的手,先不说话,只是流泪,过后好久才说,其实我也不想管他的事,我们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可是,毕竟我和他是多年的夫妻,毕竟我们还有个儿子在国外读书,我想,你能帮就帮他一下吧,只要他不倒,缓过来就还能再帮你。黄一平一听,很矛盾,很委屈,心里也更乱了。握着朱洁微微发抖的手,想起那天在医院的一幕,他说不出哪怕一言半语拒绝的话。他忽然想起那个瞎子的话,瞬间犹如醍醐灌顶,原来一切都是天意。也不知过了多久,黄一平轻轻松开朱洁的手说,大姐,我们回吧。 面对纪委人员的询问,黄一平态度相当诚恳。他告诉对方,郑小光每次来阳城,都是由他负责接待,同城建、交通等部门负责人的聚会也是由他安排,冯市长对这些事都不知情。他也坦陈,郑小光是带给他一些礼品,有小孩衣服、化妆品、食品,也有购物卡,他愿意接受组织处理。 十一 省委突然决定,阳城市常务副市长冯开岭调任阳江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阳江市常务副市长调任阳城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换届前夕的这种组织调动,传递的信号非常明确:冯开岭将出任阳江市下一任市长,阳江来人则接替丁松的市长职务。两个同属省辖的地级城市,幅员、人口、经济总量等指标相当,在全省排名不差上下,相互竞争也一直非常激烈,易地提拔都不算吃亏。一番风雨之后,冯开岭有惊无险地实现了他的仕途升迁,而那个摩拳擦掌参与竞争的张大卫,则弄了个狗咬尿泡空欢喜,依旧当他的市委副书记。年轻的副市长秦众,日后也如愿替补为阳城常务副市长。 在省委决定宣布之前,明达集团和郑小光事件的调查处理也有了结论。明达集团属于内部管理不严,规章制度松弛,以至财务主管可以随便挪用巨额公款,险些给国家财产造成巨大损失。有鉴于此,市政府决定退出在明达集团的国有股份,由邝明达个人出资收购,他也因此成为公司的实际控制人。对王大海挪用公款一事,由于挪用时间不长,归还赃款及时,认罪态度较好,法院判决免于刑事处分,建议公司给予开除处理。王大海因此以有罪之身,重新回到下岗失业状态。虽然邝明达曾经许诺,以后还会重新聘用王大海,可那毕竟只是许诺,而且即使再回到公司,也不再可能有那么优厚的待遇。眼前的现实是,黄一平姐姐家的小康生活戛然而止,王大海在阳城的清白声誉一败涂地。 对于郑小光工程上的问题,城建局马副局长、交通局何副局长等人,在工程招标、合同监管、资金结算等方面把关不严,且多次私自接受对方宴请、馈赠,所幸工程质量基本合格,没有造成明显不良后果,情节、数额、后果都够不上刑事处理,加之他们均已接近退二线年龄,因此,建议由单位党组织内部处理。至于黄一平的问题,最后定性为利用秘书的职务便利,假借市长名义,帮助朋友到下边乱打招呼,又有轻微收受贿赂行为,损害了领导机关的形象,建议调离现岗位。对于这件事,据说冯市长在市委常委和政府党组会上,分别作了深刻检讨,他对自己没有认真管好身边人,自身清廉却没能使身边人一起清廉,心情沉痛到几近落泪的程度。 黄一平受到党内警告处分,调到市委党校后勤处,仍然享受正科级待遇。那时,大家都还不知道冯市长要调走,很多人安慰黄一平说,这个处理只是暂时的,等冯市长到位了,一切都会得到纠正。就连代表组织找黄一平谈话的副秘书长也表示,出去一下也好,先避避这个风头吧。 在离开政府办到党校报到之前,冯市长夫妇请黄一平一家吃了饭。吃饭地点就在阳城宾馆的一个小包间,很多在那儿应酬的领导和秘书都看见了。不停有人进来敬酒,因此饭桌上就无法有更多语言上的交流,只是一味敬酒让菜。饭吃得很沉闷,酒也喝得寡淡如水,席间黄一平几乎没敢正视冯市长。一向准确的第六感觉告诉他,此时冯市长的目光里,一定写满了恨铁不成钢的痛惜。离开宾馆往回走时,遇到很多熟人、同事,其中一些人上来和黄一平握手,说冯市长真是很重旧谊很有人情味儿呀,话中意思是你都这样了,市长还照样请你吃饭。喝了不少酒的黄一平就有要哭的感觉,心里却在反复问自己:我都怎么样了?回到家,他吐了个一塌糊涂,也哭了个一塌糊涂。 知道冯市长调动的消息时,黄一平已经在党校上了半个月的班。那天,正好党校有一期学员结业,黄一平和后勤处一帮人忙着搬椅子,准备为学员拍结业照。听说冯市长调走,黄一平感觉有片刻的眩晕,脑子里立即陷入一片空白,原本往外搬的椅子居然又搬了回去。怎么会这样?原来是这样!他不停地反复念叨着这两句话,赶紧找了个没人的角落,静静地呆了足有半个小时。 黄一平打消了为冯市长送行的念头。他知道,这些天会有很多人在为冯市长饯行,敬很多酒,说很多恭维话,对他的高升和无限光明的前途表示最热烈最衷心的祝贺。可是,那个冯市长现在已经不属于他了,或者从来就没有属于过他。电视报纸上仍然有冯开岭的名字、镜头,甚至比过去更加密集,那是冯市长在以这样的方式向阳城告别,同时展示他的最终胜利者姿态。在某个场合,当记者请冯市长发表一些临别感言时,冯市长一如既往侃侃而谈,其中有一段话,说作为领导干部就是要做廉洁的表率,不仅管住自己,而且要管好身边的人。刚开始听到这段话,黄一平感觉不舒服,难受,甚至为此而流泪,可电视上总是在播那个专访,看到后来,黄一平就不再难过,而是禁不住要笑,由微笑发展到笑出声来,最后居然大笑得止不住声,弯下了腰,把旁边的汪若虹和小萌都弄愣了。 离开阳城赴阳江上任时,冯市长还是给前秘书黄一平留下一封短信,是由邝明达转交的。开头先说了些客套话,无非对黄一平过去五年的秘书工作表示肯定、感谢云云,中心意图是希望犯了错误的黄一平,不要背上思想包袱,不要怨天尤人,而是要认真吸取教训,积极依靠组织,在哪里跌倒就从哪里再爬起来。黄一平读着这份由冯市长亲笔撰写的文字,反复咀嚼着最后那两句话,内心里一再检讨、追问自己:我怨天尤人了吗?我是在哪里跌倒、又应当从哪里再爬起来呢? 按照邝明达的意思,黄一平当面撕掉了冯市长的信。回家后,他开始清理自己的物品,打算彻底告别过去的秘书生活,死心塌地做一个党校的后勤工作者。他把那些与秘书工作有关的书籍、杂志、笔记、日记,统统捆扎起来卖给收废品的山东老汉,同时把有关电话号码、短信从手机里删除掉。 在清理手机短信时,黄一平意外地发现了这样一条:五十万美元已打澳。时间是两年前的十二月三十日二十二点,手机号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经过反复回忆,黄一平确信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信息,说明当时因为某种原因未读。郑小光发的这个信息,显然是发错了对象,晚上十点错发则可能是喝酒过量所致。发错了手机,说明接受人的号码和自己的号码比较接近。黄一平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那是谁的号码。五年前重选手机号码时,冯市长说我们两个的号码最好接近一些,好记。还有,冯市长的儿子在澳大利亚读书四年,好像也快要毕业回国了。 当时是什么原因没读这条信息呢?黄一平已经没有兴趣细究了。在果断摁下了删除键的时候,黄一平连片刻犹豫也不曾有。手指频频揿动之际,他忽然想起冯市长的那个比喻,是关于领导和秘书的,说相互之间的关系就像牙齿和嘴唇,唇齿相依,唇亡齿寒。黄一平想不明白的是,就算这个比喻很贴切,可谁是嘴唇,谁是牙齿呢?